一、Kritik、Criticism语词考 正如拙文《作为“论笔”的文学批评——从阿多诺的“论笔体”说起》(《文艺争鸣》2018年第1期)是从Essay的中译问题起笔(首先正名)一样,此文我也计划如法炮制。 “内在批评”的德语词是immanente Kritik,阿多诺在其著作、文章就是如此使用的,①但英语世界却有两种译法,一是Immanent Critique,二是Immanent Criticism。与此相对应,汉语学界也有两种译法:内在批判和内在批评。如此看来,译法问题的根源在于Kritik。那么何谓Kritik呢?德国弗赖堡大学的郭力女士为此曾请教过阿多诺的高足瓦尔特-布什(Emil Walter-Busch)教授,后者先是解释一番,然后二人又有了进一步的问答: 这个词源自希腊文,意思是评说评论的艺术(Kunst der Beurteilung);它是个中性词,意为对事物进行区别、分析、评判。它可以是批评,也可以是建议。康德的三大Kritik,就是将纯粹理性、判断力、实用理性作为建议倡导的。 那会不会也有批判(verurteilen)的意思,彻底的否定,像对待敌人? 对,也会的,也可以批判。但批判是其极端形式,只占极小部分,比如马克思所做的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大体上说,法兰克福学派的评判理论(Kritische Theorie)受到两个评判类型的影响,一种是否定型,比如马克思的(如在评判理论的发展前期);另一种是肯定型,积极正向的,比如康德的三大评判;这三大评判,也是康德的三大倡议。② 这里的问答很专业,也帮我们厘清了德语语境中Kritik的词性、词义和不同用法。从这个意义上说,郭力喜较真、善思考,确实善莫大焉。但她担心“批判”一词会令人产生联想,因此决定把“批判理论”改译成“评判理论”,余则期期以为不可。不仅因为“此鸭头并非彼丫头”,也不仅因为“批判理论”在汉语学界早已约定俗成,而且也因为在汉语语境中,“批判”本来就隐含“评判”之意(后文将会提及)。作为常年在德国大学跟语言打交道的汉语教师,郭力居然不清楚“批判”的这层意思,恐怕就真有点“老外”了。 英语中的Criticism也值得一提。据威廉斯梳理,Criticism这个英文词成型于17世纪初,是从16世纪中叶的critic(批评家、批评者)和critical(批评的)衍生而来的,最接近该词的词源是拉丁文criticus和希腊文kritikos。在早期,Criticism普遍且通用的意涵是“挑剔”(faultfinding),同时也被用作对文学的评论(尤其是17世纪末期以来,又被用作对文学或文字的评判)。但有趣的是,“挑剔”这一普遍意涵,或者至少是其负面判断却持续沿用,终成主流。于是为了与Criticism区分,appreciation(鉴赏)应运而生,并成为评判文学更为温和的用词。与此同时,威廉斯也特别指出:“当Criticism在最普遍的意义上朝着censure(谴责)——它源自17世纪一个充满敌意而非中性的含义发展时,其专门意涵却指向了Taste(品味)与Cultivation(教化),以及后来的Culture(文化)和Discrimination(鉴别力)。”③如此看来,Criticism在英语世界虽比德语词Kritik的演变更复杂些,但归结起来,也不外乎两种意涵走向:其一是否定(挑剔乃至谴责),其二是比较中性柔和(评判和鉴别等)。而在艾布拉姆斯所著的词典里,Criticism的解释则相对简单。他没有对该词追根溯源,而是开宗明义:“批评,或更具体地称之为文学批评,是研究有关界定、分类、分析、解释和评价文学作品的一个总的术语。”④这就意味着在艾氏那里,或者在他阐释的文学语境里,“批评”已不需要追根溯源,它大体上是可与“文学批评”画上等号的。 弄清楚Kritik和Criticism的情况后,或许我们还需要搂草打兔子,对“批判”和“批评”的汉语意思捎带一说。从历史语义学的角度梳理这两个概念的发生演变史并非本文的任务,所以,我只要拿来通行的解释就够了。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批判与批评均有两个义项,关于前者,其说法是:“1.对错误的思想、言论或行为做系统的分析,加以否定。2.分析判别,评论好坏。”对于后者,其解释云:“1.指出优点和缺点;评论好坏。如文艺批评。2.专指对缺点和错误提出意见。”⑤很显然,在词典中,无论是批判还是批评,它们都有分析判别、评论好坏的义项,这与Kritik和Criticism中的相关意思大同小异。因此,当批判与批评组成“批判理论”或“文学批评”之类的词组,假如街头路人甲随意联想或许还情有可原,但如果专业人士也因此心事浩茫,想入非非,那就是“专业”问题了。当然,这两个语词也都有否定的义项,只不过批判重一些,批评轻一些。 梳理德、英、汉中的批判与批评如上,是为了说明一个简单的问题:在德译汉或德译英再译汉时,把immanente Kritik译成“内在批判”或“内在批评”都无问题,而无论是批判还是批评,都是要明事理,辨是非,分好坏,做决断。阿多诺的绝笔文字中,倒数第二篇就题为“Kritik”,他在文中解释道:“批判来自希腊语的‘做决定’(krino),谁要是把现代的理性概念等同于批判,那么他并未夸大其词。启蒙运动思想家康德想让社会从其自己招致的不成熟状态中解放出来,他教人自律(亦即根据自己的见解下判断),以此与他律(被迫服从他人)相对照,于是他把自己的三大著作命名为批判。”⑥由此看来,内在批判之“批判”亦可作如是观。不过,把Kritik译作汉语,让它分别指向“批判”和“批评”,有所区分,我以为还是很有必要的。因此,在哲学话语中,用“内在批判”谈论阿多诺毫无问题,这样也能与马克思以来形成的批判传统——如《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政治经济学批判》等有效对接。而在文艺理论界,把immanente Kritik译作“内在批评”,似更顺理成章。因在汉语语境里,把“内在批评”置于“文化批评”或“文学批评”中谈论,既顺风顺水,也无任何违和感,但假如全部换成“批判”以至于有了“文学批判”,就有些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职是之故,我以为把阿多诺收在《棱镜》中的开篇之作(其实也是全书定音之作)“Kulturkritik und Gesellschaft”(“Cultural Criticism and Society”)译作《文化批评与社会》是比较稳妥的。而一旦有人把它译作《文化批判与社会》,且因为要把“批判”进行到底,甚至连文中的Kulturkritiker(cultural critic)都译成“文化批判家”时,⑦就需要商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