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圣叹小说评点中“奇”的美学内涵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晓彤(1987- ),女,山东临清人,中国人民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术成果评价研究中心编辑,主要从事学术评价,文艺学研究。北京 100872

原文出处:
河北学刊

内容提要:

在金圣叹对《水浒传》快意称奇的恣性评点中,反映出他对“奇”的审美追求。金圣叹对“奇”的论述体现在小说文字、叙事技巧、人物塑造、读者接受以及对作者才思笔力的体认等方面。他系统总结了小说“文法”理论,体现出叙事文体意识的自觉。他还对“奇”与“常”作了辩证分析,从读者接受上将“奇”从感官快慰提升到审美心理的层次,并通过“才子书”的定位沟通了文人与大众的审美趣味。在金圣叹的评点文字中,“奇”作为美学范畴得到了提升与雅化。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1 年 07 期

字号: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7071(2021)03-0112-08

       综观整个中国古代文艺发展史,儒家的“雅正”始终是核心的文艺观。与“正”相对的“奇”,尽管在中国古代哲学、文化和文学体系中表现出不同的含义,但都体现着对正统的反叛。由于“奇”的这种特质,一些狂放孤傲、才华横溢的文学家、艺术家崇“奇”尚异,与正统观念背道而行,彰显了昂扬而独特的生命与艺术活力。中国古代文论中含有很多关于“奇”的理论,反映在文学创作领域,涉及诗文创作中奇幻多姿的内容、形式、风格和用语;反映在文学鉴赏和批评领域,则呈现为一系列饱含激赏称叹的批评术语。“奇”始由被贬到渐被肯定,以至成为中国古代文论的重要美学范畴,其过程漫长而复杂。至明清,随着小说等通俗文学的兴盛,关于小说创作与欣赏之“奇”越来越受到重视。相对于成熟的诗文“奇”论,小说领域关于“奇”的论述尚显单薄。金圣叹在继承前论的基础上,借评点《水浒传》对“奇”作了有益探索,从多个层面阐释了“奇”的美学内涵,展现了他对“奇”的独特理解,并促进了“奇”的雅化进程。

       随着金圣叹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逐渐提升,金圣叹研究亦深入到各个方面,相关著述从不同角度、用不同方法探讨了其生平思想和文学理论。在金圣叹美学思想和小说美学方面,重点论述了金圣叹小说的叙事论、创作论、鉴赏论、人物论等,而从金圣叹文学批评尚“奇”角度进行研讨的则甚少,目前仅发现张晓丽《论金圣叹小说评点对“奇”的求索》[1]、刘坤鹏《金圣叹〈水浒传〉评点中的“画”、“奇”范畴研究》[2]两篇专文,杨桂青《“奇”:中国古代叙事文学的根本审美特征》[3]、朱忠元《略论明代小说评点的审美取向》[4]等也涉及金圣叹小说评点的尚“奇”倾向,然尚不够系统和深入,仍有较大的拓展空间。为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以金圣叹《水浒传》评点为第一文本,对其小说评点中“奇”的美学内涵加以进一步解析,以便发掘其中所蕴含的关于文学创作、欣赏与批评的美学意义。

       一、“奇”范畴的理论流变

       关于“奇”字的原始意义,许慎《说文解字》对“奇”的解释是:“异也,一曰不耦。从大从可。”[5](P101)可见,“奇”的本意大概有二:一是奇异特殊;二是“不耦”,表示单数。结合二者,“奇”主要是指“奇异不群”。由此义出发,文艺理论批评常把那些打破常规、追求新异的创作称为“奇”。“奇”作为与“正”相对的概念,在中国古代哲学、文化和艺术形态中有不同的含义。由否定到肯定,“奇”逐渐被挖掘出审美因素,成为具有美学意义的概念,再到进入中国文学批评领域,其不断被美化和雅化,经历了漫长而复杂的发展历程。

       在先秦儒家经典中,“奇”字常常带有贬义色彩。“奇邪”“奇技”“奇器”等词语表明,在儒家思想中,“奇”与“邪”相近,指邪恶、诡诈的事物或行为,“奇”还与“正”相对,指不合礼制的事物或行为。在道家,“奇”与“正”是作为军事术语出现的。《老子》第五十七章云:“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6](P17)不依正术用兵,表达了老子高明的军事思想。他从辩证的角度论述了“正”与“奇”的相互转化关系,为后世“奇”内涵的丰富与发展提供了可能。兵家继承了老子“以奇用兵”的思想,提出了更为具体系统的“奇正观”。《孙子兵法》第五篇“兵势篇”主张“奇正相生”[7](P57),“以正合,以奇胜”[7](P55)。古之战术中“奇”与“正”的辩证关系,为以后文学之“奇正”论奠定了一定基础。

       发展到魏晋南北朝,雕章琢句的“好奇”风尚开始崭露头角。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常以“奇正”而论,“定势篇”中提到“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8](P170),对逐奇尚异之风提出了质疑和规范。刘勰首次将“奇”与“正”这对范畴借用到文论中,同时又融入了儒家崇尚“雅正”的思想。经过他的理论阐释,“奇”成为与“正”相对应的重要美学概念,被赋予鲜明的审美色彩和纯粹的文论意义。刘勰在反对创作偏离雅正的同时,也从美学观、创作论的角度肯定了创新求奇的文学发展方向,如“辨骚篇”中“奇文郁起,其《离骚》哉”[8](P20),“才略篇”中“汉室陆贾,首发奇采”[8](P254),“左思奇才,业深覃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无遗力矣”[8](P261)等。“奇文”“奇采”“奇才”等词语,均是对文风、文采的赞赏。由此可见,在符合“雅正”原则的前提下,刘勰十分重视并鼓励作家追求艺术表现之“奇”,对“尚奇”倾向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在钟嵘的《诗品》中,“奇”得到了充分肯定。他对许多有才情的作家皆用“奇”加以赞赏,如曹植“骨气奇高,辞采华茂”[9](P5),刘祯“仗气爱奇”[9](P5),谢朓“奇章秀句,往往警遒”[9](P9)。而对于一些列于上、中品的诗人,如“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9](P6)的陆机,“其体华艳,兴讬不奇,巧用文字,务为妍冶”[9](P7)的张华,“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9](P10)的任昉,均提出了批评。钟嵘笔下之“奇”,大体是指诗歌艺术的奇警不凡。此外,“奇”也是品评诗人天赋高低的重要标准之一。而在钟嵘这里,“奇”已净化为一种艺术风格,为后世“尚奇”艺术观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