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最为神秘莫测的莫过于时间。在海德格尔之前,西方哲学史中,亚里士多德、奥古斯丁、康德、克尔凯郭尔、胡塞尔和柏格森等大哲都曾从不同角度对时间做过十分深入的思考。然而直到海德格尔在《时间概念》中以无与伦比的大智慧揭示并阐明了“此在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此在”,时间的神秘才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澄清。不过,当我们以为这个问题可以盖棺定论之时,梅洛-庞蒂却在《知觉现象学》中以极为类似的修辞宣布“主体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主体”。作为一个极具原创精神的哲学家,梅洛-庞蒂的时间哲学显然不可能是海德格尔时间哲学的同义重复,那么,他的时间哲学的创造性和独特性究竟何在呢?换句话说,如果这不是一种同义重复,那么,他在何种意义上深化和推进了我们对时间的理解? 一、此在就是时间 为了更加准确地理解梅洛-庞蒂的时间哲学,必须将其与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进行对照,因为后者正是梅洛-庞蒂潜在的对话者。在《现象学的基本问题》中,海德格尔对上述哲学家的时间概念曾做过详细的分析,在他看来,从亚里士多德到柏格森的时间哲学虽然彼此差异很大,但基本上都是在自然哲学中进行,基本上都还把时间当作一种客观事物对待,唯一的例外是康德。海德格尔承认,胡塞尔的现象学对他影响深远,而且胡塞尔本人也曾在《内在时间意识的现象学》中对时间做过深刻而发人深省的探索,但在时间问题上,真正启发他的人是康德。在康德之前,时间不仅神秘难解,而且人们甚至不能明确指出其神秘性究竟何在。亚里士多德在其《物理学》中就对时间深感困惑:“流传下来的观点和我们先前的讨论,都无助于阐明时间究竟是什么以及它的本性究竟是什么。”①同样的困惑也可以在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中发现:“它似乎来自于我,似乎时间无非不过是一种延长;但它是什么的延长,我不知道;如果不是精神本身的延长,那才奇怪。”②康德的卓越之处首先就在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时间的神秘性就在于它和空间一样,是一种“纯粹直观”:在时间表象和空间表象中,只有表象本身而没有表象对象。就像一个符号只有能指没有所指一样。因此,时间的古怪之处就在于,它是我们对一种并不客观存在的事物的感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康德说:“时间不是独立存在的东西,也不是附属于物的客观规定,因而不是抽掉物的直观的一切主观条件仍然还会留存下来的东西。”③不过,康德认为时间并不因此就失去其现实性:“时间当然是某种现实的东西,也就是内直观的现实的形式。因此,它在内部经验中有主观现实性,就是说我现实地有关于时间和我在时间中的诸规定的表象。因而时间并不能作为客体被看作现实的,而是作为我自己把自己表象为客体的方式而被看作现实的”④。也就是说,时间的现实性不是一种客观现实性,而是一种主观现实性:“时间无非是我们内直观的形式。如果我们从时间中把我们的感性这个特殊条件拿掉,那么就连时间感念也消失了,时间并不依赖于对象本身,而只依赖于直观它的那个主体”⑤。在西方哲学史上,康德第一次明确指出,世界上并不存在时间这样一种客观事物,时间只依赖于主体。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首先讨论时间和空间,目的是为了揭示:作为纯粹直观形式,时间和空间是事物得以作为现象显现的先天条件,一旦完成了这种准备性的分析,他便对其弃之不顾了。康德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没有客观现实性的时间是如何获得主观现实性的?说得更直白一些:为什么会“有”时间这种根本就“没有”的东西?如果时间依赖于主体,这种“依赖”究竟意味着什么?正是从康德弃置的这个问题出发,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踏上了征程。 追问时间是什么其实就等于追问为什么会有时间,因为客观世界中并没有时间这样一种事物,因此也就等于追问时间和人这种存在者之间的关系。海德格尔的时间哲学就是以提出和回答这个迄今尚未被提出的问题为目的而展开的。他的时间分析当然最为充分地体现在《存在与时间》中,但在1924年7月作于马堡神学协会的演讲《时间概念》之中,他就明确指出:“时间就是此在,此在就是时间”⑥。因此,理解时间的前提是理解此在(Dasein),即此在对世界的本质性的开放性。然而,此在这种本质性的开放性以此在的另一个原始特征为前提,即此在的向来我属性。海德格尔说:“这种存在者的存在向来是我的存在。在这种存在者的存在中,这种存在者与它的存在关联了起来。作为这种存在者的存在,它被托付给了它自己的存在。这种存在者操心的正是这种存在。”⑦当海德格尔指出,每个人的存在向来都是他自己的存在,人这种存在者与其他存在是关联在一起的,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是:人这种存在者与其他存在者具有一种本质性的差异,其他存在者仅仅存在,但人不仅存在,而且还能与自己的存在发生关系。正是这种与自己的存在发生关系的能力使得人这种存在者的本质就是去存在(to be)。从这个意义上说,存在就是去存在,就是生存或者站出(existentz/existence)。是以海德格尔说:“此在的本质就在于它的生存。因此这种存在者的特征并非一个具有某种‘外观’的客观存在的存在者的当下‘特征’,而是且仅仅只是它去存在的各种可能的方式。”⑧在此,海德格尔明白无误地阐明了此在的本质就在于它的超越性。此在就是超越,所要超越的就是存在者自己,但超越的目的,超越所要到达的也是存在者自己。当海德格尔说此在之“此”指的是此在对世界的开放性时,他要表达的就是此在的超越性。然而为何这种超越性是可能的呢?如果生存/站出/超越构成了此在的内在可能性,那么领会则构成了生存/站出/超越的内在可能性。对海德格尔来说,如果人这种存在者不能因为领会从而去操心自己的存在,那么人就不可能和自己的存在发生关系。没有对自己的存在的领会,就没有超越和生存,也就没有时间。就此而言,对自己的存在领会着的理解最深刻地将人规定为此在,规定为时间。值得注意的是,海德格尔所说的领会绝不是一种发生在意识层面的主题性的理解,不是一种思维能力,也不是一种思维活动,而是作为此在原初的展开方式本身。正因为领会不是一种纯粹的思维活动,而是存在论上的此在本身,所以领会本身一种生存论的超越结构,这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筹划(project)。“为什么领会总是能够从所有那些能够为其揭示的本质维度中进入可能性之中?因为领会本身具有我们称之为筹划的生存论结构。”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