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罗兰·巴尔特关于俳句的思考

作 者:

作者简介:
黄晞耘,北京语言大学西方语言文化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基于西方文化的陌生视角和敏锐的感受力,巴尔特关于俳句的思考超越了通常的认知,带给我们全新的启示。巴尔特认为,俳句的“季语”以及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实际上隐含着诗人的生命感受,具有存在论意义上的作用;俳句对细微差异和偶发事件的高度敏感则使其摆脱了概念化、普遍性以及陈旧的语言表达,成为一种个体化、感性的审美形式;西方文化倾向于赋予一切事物以过多的意义,因而充斥着各种理论、学说和意识形态,而仅由17个假名构成的俳句则恰似对意义的“脱脂”,避免了因为充满意象、意蕴而令人窒息;俳句在当代社会仍然具有生命力,能唤起业余爱好者的创作欲望,说明文学获得拯救的某种可能性也许就存在于以俳句为代表的诗歌之中。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20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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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66年5月至1967年,罗兰·巴尔特应东京法-日学院院长莫里斯·潘盖(Maurice Pinguet)的邀请,先后三次到日本主持“叙事结构分析”研讨班。这几次日本之行让巴尔特感受到日本是“一个符号的空间,既非常感性,又非常具有美学意味”①。除了礼节、服饰、料理、插花、书法和居所布置外,巴尔特尤其对“俳句”(le haku)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此后,在访谈和著述中,俳句成为他经常提到的关键词之一。例如,在《符号帝国》(1970)一书中,他专门谈到俳句带给他的重要启示②;1975年在接受法国《文学杂志》让—雅克·勃劳希耶(Jean-Jacques Brochier)的采访时,俳句被列为巴尔特思考的20个关键词之一③;1976年,巴尔特当选为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席教授,在第三门课程“长篇小说的准备(一):从生活到作品”里,他更是用了八堂课(占讲稿82页篇幅)专门讨论俳句④。

      日本之行让巴尔特对俳句有了真切的感性认识,然而他明确表示自己不懂日语,所读的俳句均为法译文或英译文。所以,我们既无可能亦无必要从日语原文出发讨论巴尔特所说的俳句。对于我们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弄清巴尔特从俳句的译文中,究竟读出了哪些让他感兴趣且非常欣赏的东西。

      以日文字母“假名”(kana)为标准,俳句由17个字母组成,堪称世界上最短的诗歌体裁。在关于俳句的第一堂课上,巴尔特就引用法国东方学家艾田蒲(Etiemble)翻译的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塘》(古池塘/青蛙跳入水中央/一声响),介绍了俳句和日语的语言特点⑤。在这堂课的参考资料中⑥,巴尔特列出了四种主要的英法文译本以及66首俳句的法译文,涉及诗人有松尾芭蕉、小林一茶、与谢芜村、志太野坡、杉山杉风、黑柳召波、中村草田男、池西言水、正刚子规等,表明巴尔特通过译文,对俳句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基于西方文化的陌生视角,更基于巴尔特本人敏锐的感受力和独到的见解,他关于俳句的思考超越了一般意义上对俳句的认知,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带给我们新的启示。本文拟从六个方面对这些思考进行分析和讨论。

      一、季节—时刻

      俳句写作有固定的套路,每首俳句必有与季节相关的“季语”(le kigo,ou mot-saison)⑦,巴尔特对此深感兴趣,不仅因为这一俳句特有的固定规则不见于任何西方诗歌体裁,更因为诗人对季节变化的高度敏感。他注意到,俳句中“总有对季节的某种暗示……夏日的炎热,秋天的轻风,或者是约定俗成的明确换喻:梅花=春天……在俳句里,总有什么东西在告诉你天空、寒冷、光线,告诉你身处一年之中的什么季节:虽然只有17个音节,但其描述当下瞬间的形式让你永远不会和宇宙分离开:居所、氛围、地球围太阳绕行的位置。你总能感觉到季节:既像是一种气息,又像是一个符号”⑧。他以松尾芭蕉的俳句为例:

      冬风在吹/猫儿的眼睛/眨个不停⑨

      这里的季语无疑是“冬风”,然而让巴尔特赞叹的是该诗传达冬日感受的方式:因为冬风在吹,“猫儿的眼睛/眨个不停”:对瞬间细节的捕捉极其独到、精准。巴尔特对此评论说:“这是何等不可思议、何等绝妙地让我感受到了冬天——极言之,我们也许可以说:这首诗在尝试用寥寥数语做到语言所无法做到的事情:唤起事物本身→俳句乃是体现出语言的力量及效力极限的语言。”⑩

      以俳句的感受力和表达力作为参照,巴尔特不无遗憾地意识到了法语在表达“细微差异”(nuances)上的不足:“我们的法语在(表现季节变化)这个方面,就像在其他方面一样,是野蛮的(恰恰因为它已经‘文明开化’了),它压平了不同种类的区别,压制了人与环境的关系中个性化、差异、细微区别以及存在属性的纹理所具有的力量。我曾经说过:法语中表达时间和天气只有一个词:le temps,而英语中却有:time/weather,拉丁语有:tempus/coelum,希腊语则更为高级:chronos/aèr,表示天空的状态,eudia指晴天,ombrios指雨天,cheimn指暴风雨,galènè指海面平静,等等。”(11)基于这种感悟,巴尔特对欧洲人几乎每天都会挂在嘴边、以致被视作废话的“今天天气如何”,有了全新的认识。他认为这句话不仅具有寒暄的功能,而且具有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作用,因为它调动了主体对存在的感觉,那种纯粹而神秘的生命感受。当然,除了存在论意义上的作用外,俳句对季节变化的敏感在巴尔特看来尤其还具有一层感性的、审美的意义,这个我们将在后面专门论及。

      俳句另一个特点也引起了巴尔特的注意,即对一天中各个特定时刻的感受和表达。试看小林一茶的两首俳句:

      黎明/在麦穗尖上/落下了春霜(12)

      正午鲜艳的旋花/燃烧着/在石子间(13)

      巴尔特向听众阐述了自己的阅读感受:俳句对于一天中的各个时刻都很敏感,钟点不仅是一些数字单位,而是“语义的储藏格”,是“感受性”的“闸门”和“时间段”(14)。重要的是,俳句对钟点、时刻的细微感知,与个体性、特殊性、感性联系在一起,具有鲜明的审美意味和微妙的情感意味,与之相对的则是理性、抽象、概念和普遍性。在巴尔特看来,俳句所在意的是“一种不向普遍性妥协的高度的个体感受……自然的时间单位变成了主体感受到的效果,变成了语言的效果”。这是一种“主体内心的、无意识深处的、充满微妙情感的、‘切身’感受到的效果”(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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