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逊在一次接受中国学者的访谈中坦言,自己的学术研究可描述为“马克思主义与形式”,也可用“历史”替代“马克思主义”,即形式与历史的关系始终是他的兴趣所在。①总体上看,他的批评理论是将形式美学的文本分析,与政治历史的意识形态阐释溶为一炉的马克思主义阐释学。其中,语言、叙事、风格、结构、文类等归入形式美学层面,而形式的审美制造了掩蔽,但“审美作为现实的一个托架”②,最终旨归在政治历史现实。或者说,形式可视为一种“元政治”③,历史构成批评的终极视域且与审美批评内在地一致。当从意向性考察形式与历史,“形式—历史”组成詹姆逊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一个对偶概念④,恰如胡塞尔“诺耶思—诺耶玛”(noesis-noema)⑤的意向性结构。 此处,形式作为诺耶思,包含各种文学与文化文本,体现主体的意向活动与审美创造,并以现象自身给予的方式显现。历史作为诺耶玛,代表主体审美形式所指涉、遮蔽、遏制的各种现实,也即审美活动指涉的意向对象。某种程度上,意向性提供了一把打开詹姆逊马克思主义阐释学的钥匙。20世纪60年代初,詹姆逊的萨特风格研究意味着“形式—历史”意向性关系的源起;20世纪70-80年代初,文学与文化形式的意识形态辩证批评,逐步确立“历史化意向性”的马克思主义阐释学;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以来,随着文化爆炸、传媒拟像扩张、资本主义全球化发展等,詹姆逊的后现代批评日益将现象学与马克思主义的对话推向深入,两种理论的融合互补,使得马克思主义批评能够应对急剧变化的现实语境,但也在寻找理论出路的时候受困于这种对话的限制。 一、“形式—历史”意向性关系的源起 “意向性”(Intentionalit
t,英译intentionality)是胡塞尔现象学的基本概念与核心范畴之一,其起源可追溯至中世纪经院哲学,指思维对象的心灵内在性。19世纪后期,布伦塔诺用意向性指称我们与对象之间的关系,建立起新的描述心理学。⑥胡塞尔继承发展布伦塔诺的学说,得出思维活动的指向性。他强调,“每个现实的我思的本质普遍在于,它是关于某物的意识”。⑦这种思维的指向特性架起连通主客体的桥梁,两者构成一种“意向性”关系。在早期《逻辑研究》中,胡塞尔的意向性停留于朝向性,指涉意向客体或意向对象的丰富性,而对意向性关系还未充分认识。如当观看红的因素,是在进行一种特别的朝向行为,即朝向“观念”、朝向一个“普遍之物”⑧。《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⑨标志着结构性意向性的确立,即将意向活动与意向对象看成不可分割的“诺耶思—诺耶玛”整体。其中,意向对象的诺耶玛具有中介性,作为心物之间的无短路联结,实现了“在心与物两域的双栖身份的构想”,该二分的结构关系可类比索绪尔的能指—所指,两者都终止了客体“客观性”的“超越性”判断,“朝向更具实在性的现象组成成分之间的关系说”。⑩ 事实上,胡塞尔的“诺耶思—诺耶玛”拆解了传统二元论,让意识和世界在主客体分裂之前达到相通。正如现象学家克劳斯·黑尔德所言:“胡塞尔借助于他对在真理的理解中的主体—客体分裂的非单方面化解而发现了这个中间,并因此而第一个为20世纪的哲学打开了通向整个新的思维可能性的大门。”(11)从审美问题看“诺耶思—诺耶玛”,可发展出一种意向性的现代新美学。首先,在审美对象上,诺耶思—诺耶玛破除实体思维,转向关系和具体思维。意向性视野中的审美对象,不再是物质的或精神的、主观的或客观的实体性、因果性存在,“而是一种意向性、关系性、价值性的存在”(12)。因此,任何审美形式(文学、文化、艺术等)都是体现精神、情感、价值的审美创造活动,也是现象学意义上的“诺耶思”意向活动。其次,在审美阐释上,审美创造的“诺耶思”必定存在与之对应的“诺耶玛”,无论具体存在还是想象性、虚构性的非实体存在,都和审美主体的情感认知、价值判断融汇在一起。尤其是,当从马克思主义透视这种审美意向性关系时,作为意向活动的“诺耶思”,就是意识形态领域内的审美创造活动;作为意向对象的“诺耶玛”,呈现出审美形式掩盖、遮蔽的社会历史现实。简言之,“诺耶思—诺耶玛”可视为“意识形态与社会现实”之间作为反映、呈现、征象的基本范畴。 詹姆逊马克思主义批评的核心范畴形式与历史,从早期萨特风格论的现象学阐释中发轫,从中可窥见“形式—历史”意向性关系的源起。20世纪60年代初,詹姆逊凭借《萨特:一种风格的始源》在批评界崭露头角。身处新批评逐步衰落的时代,他的萨特研究基本从属文本批评学,但暗含潜在的马克思主义立场,体现出在现象学、文体批评学、马克思主义之间寻求结合的努力。(13) 首先,从现象学与马克思主义的融合看,詹姆逊将萨特“想象意识现象学”进行了马克思主义转换,提出萨特将感知、回忆、想象等意识问题做了“事物化”(thingification)处理。意识不是事物也不可表达,它是一种虚无的存在,本身意味着“事物化”的禁止。悖论的是,如何让不可见、内在的意识呈现呢?在詹姆逊看来,萨特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意识的事物化。如《厌恶》中描写洛根丁闲逛时看到的老太婆: 那个老太婆蹒蹒跚珊地走远了,她停下来,她理了理从她的围巾里露出来的一绺灰白头发……我再也不知道我到底怎样了:我是在看她的动作,还是在预见她的动作?我再也分辨不出将来和现在,而时间正在继续进行,将来在一步一步地实现。(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