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文学批评的象喻传统,学界的探索目前已有不少,主要集中在三个领域:一是以人体自身为喻,早期探讨如钱钟书所说的“人化传统”,吴承学进一步概括为“生命之喻”;①二是以人类社会中的人文器物为喻,已有的研究包括以锦绣喻文、以兵法喻文、以兵器喻文、以容器喻文等;②三是以自然物为喻,包括以山水、日月、风景、动物、植物等自然界中的事物来譬喻文学的现象。在自然物之喻的研究中,目前涉及的,是一些具体的、个别的自然物之喻,如以水喻文、以山水喻文等。③不过,与文学批评中的人化之喻、人文器物之喻相比,自然物之喻的研究尚不充分。其实,以自然物喻文的现象在中国文学批评中大量存在,内容丰富复杂,对其做系统的、综合的、整体的研究很有必要。本文以此为题,做一些分析。 一、自然物喻文的历史发展 所谓自然物之喻,是指以日月、山水、动物、植物等自然界的物象作为喻体来譬喻文学的批评方式。自然物之喻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有其发生、发展、演变、传承的过程。 汉末魏晋时期,被一些学者视为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时代(宗白华177)。这一时期的文学批评,也不再像汉代《诗大序》那样凸显儒家诗教观的文学批评话语体系,而是开始大量地以自然物象来譬喻文学。在《文赋》《诗品》《文心雕龙》等魏晋时期的文学批评经典著作中,自然物之喻都有体现。如,陆机《文赋》云“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36),是用“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等自然景象来形容文学的构思、想象等活动。又如,钟嵘《诗品》评颜延之时引用汤惠休语:“谢诗如芙蓉出水,颜诗如错彩镂金”(270),便用芙蓉出水的自然景象及错彩镂金的人文景象来分别形容谢灵运、颜延之的诗歌风貌。又如,《诗品》评范云、丘迟诗云“范诗清便宛转,如流风回雪。丘诗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312),便用“流风回雪”“落花依草”两种自然景象来形容范云、邱迟诗歌的审美风貌。再如,《文心雕龙·风骨》篇云“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沈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章之鸣凤也”(刘勰321),以翚翟、鹰隼的“色”“彩”与飞翔状态等比喻文章之“才力”,用“鸷集翰林”来比喻“风骨乏彩”,用“雉窜文囿”来比喻“采乏风骨”,都用自然界中飞鸟的外在形体与飞翔状态等来比喻文章的文采与风骨。又如,《文心雕龙·隐秀》篇论文章之“隐”时说,“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431),论文章之“秀”时说“若远山之浮烟霭,娈女之靓容华”(431),是用“川渎韫珠玉”“远山浮烟霭”等自然景象来形容所论述的文学风格。可见,汉魏六朝时期,自然物之喻已经在文学批评中广为应用,并且涉及文学构思、文学审美等多个文学活动层面。 唐宋元时期,文学批评中的自然物之喻进一步发展壮大、范围拓展,在新兴的诗格、文格、诗话、词话、文章学等相关著作中,自然物之喻都广泛使用。④譬如,晚唐五代诗格著作如《诗格》《风骚旨格》《雅道机要》等,都有以“势”论文的特色,而所谓的“势”,大都采用自然物之喻的方式来表述。⑤如齐己《风骚旨格》中的“诗有十势”是“狮子返掷势,猛虎踞林势、丹凤衔珠势、毒龙顾尾势、孤雁失群势、洪河侧掌势、龙凤交吟势、猛虎投涧势、龙潜巨浸势、鲸吞巨海势”(403-404),而这十种诗歌之“势”,都是用自然物象的譬喻方式来表征诗歌的一些规范与体式。又如,宋朝张炎《词源》中云,“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16),也是用自然物象来譬喻词风的批评方法。自然物之喻在宋元时期新兴的文章学著作以及文学评点中也有表现。例如,宋朝谢枋得《文章轨范》评韩愈《送孟东野序》云,“有顿挫,有升降,有起伏,有抑扬,如层峰叠峦,如惊涛怒浪”(1059),用“层峰叠峦”“惊涛怒浪”等自然景象来形容韩愈文章句法多变之美。这一时期的自然之喻,从批评范围看,从早期诗文评拓展到诗、文、词等多种文体之中。从批评方式看,形成了一些带有程式化倾向的术语,如诗格中的自然物象之“势”等。从批评文体看,无论是专门的诗文评著作(如诗话、词话、诗格、文格)还是新兴的评点类著作(如总集、选集类的评点)都运用了自然之喻的批评方式。 明清时期,自然物之喻进一步拓展到新兴的曲论、戏曲批评、小说批评等领域中,并且一些固定化、程式化的批评模式继续使用。如,明朝朱权《太和正音谱》“古今群英乐府格势”评论各位元曲作家艺术风格时,大量选用由四字组成的自然风景词汇来譬喻,如“马东篱之词,如朝阳鸣凤”(22),“张小山之词,如瑶天笙鹤”(22),“白仁甫之词,如鹏搏九霄”(22),“李寿卿之词,如洞天春晓”(23)等;论述“国朝十六家”时,同样也用四字的自然风景来形容,如“王子一之词,如长鲸饮海”(28),“刘东生之词,如海峤云霞”(28),“杨景言之词,如雨中之花”(29),“夏均政之词,如南山秋色”(29)等。这种四字格的譬喻方式已经具有程式化、模式化的色彩,与唐宋时期“诗格”“诗式”中的“格”“势”的四字譬喻法一脉相承。明清时期小说批评中,也使用自然物象来譬喻文学之美。以毛宗岗《读三国志法》为例,如“《三国》一书,有星移斗转,雨覆风翻之妙”(朱一玄 刘毓忱编302)一段,用自然界中的风景变幻来形容小说叙事的变化多端;“《三国》一书,有横云断岭,横桥锁溪之妙”(303)一段,以自然界中横云断岭、横桥锁溪的风景连断来形容小说叙事的连断之妙;“《三国》一书,有将雪见霰,将雨闻雷之妙”(303)一段,用自然界中前后相序的风景来形容小说中相关事件衔接组合之妙;“《三国》一书,有浪后波纹,雨后霡霂之妙”(304)一段,用自然界中“浪后波纹、雨后霡霂”的自然景象来形容小说叙事中描写后事、交代下落的余波之妙;“《三国》一书,有寒冰破热,凉风扫尘之妙”(304)一段,用自然界中冷热交替的现象来形容小说节奏紧张与舒缓相间、张弛有度的情形;“《三国》一书,有奇峰对插,锦屏对峙之妙”(307)一段,则用自然界的山峰对插等情景来形容小说叙事中事件与事件之间形成的相反相成的组合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