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慎其独”说及其相关问题

作 者:

作者简介:
于述胜(1964- ),男,山东人,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教育思想史和中国教育学术史研究,E-mail:yushusheng@126.com。北京 100875

原文出处:
教育学报

内容提要:

《中庸》的“慎其独”说是儒家修养论的重要命题,也是学术史上争论不休的重要话题。针对古今诠释的主要分歧,本着以《中庸》释《中庸》、以经释经之原则,可以认为,“慎其独”是整个诚敬工夫(即戒惧工夫)的重要方面,它以隐微即见显为前提,以纯化人的意向情感为基本内涵,以“礼”为用功的现实依据。朱子以“存养—省察”为框架所进行的诠释,既歪曲了《中庸》本义,其本身也存在明显的理论缺陷,把儒家平易可行的修养理论导向神秘主义。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9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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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1298(2018)05-0092-10

      《中庸》是先秦儒家教化哲学的核心经典之一。除了认为《中庸》是由两篇独立文章合编而成的少数学者和思想家外,古今诠释《中庸》者一致认定:首章乃全书之总纲,浓缩、凝聚了全书的核心义旨。首章大致可被分成三节:至“修道之谓教”为第一节,概括阐明了天道、人性、人道与教化之间的逻辑关系,我们不妨称之为原理论;自“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至“故君子慎其独也”为第二节,概括阐述“戒慎”“恐惧”“慎其独”为代表的“诚身”功夫,我们不妨称之为功夫论;余者为第三节,重在呈现以中和位育为表征的通内外、合天人之人生境界,我们不妨称之为境界论。

      “慎其独”出现在第二节中,本节全文如下:

      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它显然是《中庸》功夫论的核心命题。然而,“慎其独”却是《中庸》诠释史上聚讼最多的问题之一。“独”与“慎”何所指?“独”与“隐”“微”是什么关系?“隐”“微”与“见”“显”是什么关系?“隐”“微”与“不睹”“不闻”是什么关系?“慎”与“戒慎”“恐惧”是什么关系?“戒慎”“恐惧”“慎独”与“中”“和”是什么关系?在先秦以及汉代文献中,除《中庸》外,言及“慎独”者,还有《礼记》中的《大学》《礼器》,《荀子·不苟》,郭店楚简《五行》,《淮南子·缪称训》,帛书《五行》等。《中庸》的“慎其独”,与相关文献所言者有何异同?这些问题,自古以来争论不休,迄今未有定论。

      欲弥合分歧,除了广泛研读自古以来的《中庸》学文献、充分吸纳前人的考证成果、重视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的比较互证外,更根本的途径,还是对《中庸》文本本身进行严密的逻辑分析,深入揭示其各部分间的逻辑关系。离开了对《中庸》本身的逻辑分析,不同文献间的比较互证也很难得出准确结论。限于篇幅,本文暂不展开讨论《中庸》与其他先秦两汉“慎其独”说之关系。

      一、关于“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首章第二节是一个整体,分析讨论不能不从戒惧不睹、恐惧不闻开始。理解这段话,首先要弄清:“不睹”“不闻”,是谁不睹不闻?系指他人不睹不闻,还是君子自己不睹不闻?郑玄注以“虽视之无人,听之无声,犹戒慎恐惧自修正”[1]1385为解,其主体虽指君子,但表达的显然是没有他人在场、不为他人所睹所闻。与之相比,孔颖达之疏则在君子自己与他人之间游移不定,一方面说“人虽目不睹之处犹戒慎”,指向他人之不睹;另一方面又说“虽耳所不闻,恒怀恐惧之”,又好像指向了君子自身之不闻。[1]1387朱子则认为,正因道不可须臾离,“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2]33。这里的“不见闻”者,则被理解为君子自己。

      其实,解决这一分歧并不困难,只要明确“其所不睹”“其所不闻”的“其”字何所指即可。在首章第二节中,“其”字共出现三次,“其所不睹”“其所不闻”“其独”,它们的主语都是“君子”,“其”字的含义也应该是一致的。毫无疑问,“慎其独”的“其”,指君子自己,决不会指他人。由此即可断定,前两个“其”字,也应该指君子自己。经典为文,往往极其精审。如果紧相联接的三个“其”字所指不同,在表述上也应该有所差异。“不睹”“不闻”若指他人,其恰当表述应该是“人所不睹”“人所不闻”。因此,朱子的理解是准确的:“‘其所不睹不闻’,‘其’之一字,便见得是说己不睹不闻处,只是诸家看得不仔细耳。”[3]2030

      既然如此,那么君子自己的“不睹”“不闻”又指什么呢?理解经典之文,有两条相反相成之途径:其一,是由部分到整体,即由字句之义来合成章节之旨;其二,是由整体到部分,即由章节之旨来确定字句之义。在前者难以奏效时,我们不妨采取第二条途径。“是故”二字表明,“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与“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构成了一种因果关系,其含义是:正因为道不可须臾离,故君子时时处处戒慎恐惧以修道——不仅有所睹闻之时与地,即便是所不睹不闻,亦当心存敬畏、修道不懈。在这里,“不睹”“不闻”与“睹”“闻”构成了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一方面,是用“不睹”“不闻”来统括“睹”“闻”,因此,“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决不能被理解为只在“不睹”“不闻”上下功夫,而“睹”“闻”之时与地可以放任无忌;另一方面,“不睹”“不闻”又是把“睹”“闻”推向极端的产物,以达成无时无地不戒惧修道之修辞效果。因此,不能由此就确认生活中真有那么一个闭目塞听、完全与世界断绝往来的修行空间或时段,君子应该在那里尽其戒慎恐惧之功。更何况,即便是闭目塞听,耳目之睹闻又何曾停止?只是睹于无形、听乎无声罢了。由此看来,所谓“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与末章的“不动而敬,不言而信”,用词虽不同,意义却完全一致。“不动而敬,不言而信”,字面上是敬、信已确立于动、言之先,实际上表达的则是“敬”“信”已成为君子稳定的人格品质,君子无时无地不敬之信之。如果拘牵于字面意义,君子在视听言动之外修其敬信,就会堕入佛学末流以心观心之窠臼。“不睹”“不闻”,即是“不动”“不言”;更准确地说,“不睹”“不闻”可以概指“不视听言动”。

      “视听言动”所代表的,正是人与世界相感通的一切活动。人之一生,即便在安睡之中,也未尝完全断绝与世界之往来交通。说到底,“不睹”“不闻”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法,以凸显君子修道功夫之遍布周满,无须臾之间断,无毫厘之间隔。《中庸》何以要以“不睹”“不闻”“无声无臭”为说?乃因同以有形之物与外界相感应相比,睹、闻、嗅觉分别诉之于光、声、气味等无形之物,其所感所应相当微妙精致,故祭拜神灵常以烛、以乐、以荤腥为之。而不睹不闻、无声无臭则连光、声、气味等无形之物一并超越之,岂不更加精妙深微?其中道理,刘咸炘(1896-1932)在《三虚》一文中,已阐发无余。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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