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思维与文化传统

作 者:
郑敏 

作者简介:
郑敏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7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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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90年代“解构”二字频频出现在国内理论文章中,但基本上其涵义还按照我们自己对此二字望文生义的解释,即:解构意味着以暴力拆解,甚至摧毁某物;这与解构理论奠基人J.德里达对此名词所作的各种论述相去甚远。由于不少人对解构一词的理解和运用是在这种层面上,它与我们所熟悉的概念如“砸烂”、“打倒”、“推翻”、“造反”似乎有相似之处,为此它常被一些气血方刚的作者用来表达类似的感情,同时又引起一些强调安定的理论家及读者的警惕与不安。本文希望能介绍、评述西方解构思维的一些基本理论,以澄清这些误解,特别是围绕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创新方面,解构理论究竟是如何主张的。

      (一)解构思维的诞生

      1967年,J.德里达由于发表了三本书:《书写学》、《语言与现象》、《书写与歧异》而成为法国哲学界最受注意的人物。这三本书是他的解构理论的奠基石,开始了解构思维对西方形而上学的逻格斯中心主义与二无对立思维模式的批判。60年代与70年代法国与欧洲、美国都受到中国文化革命的思潮的影响。68年欧洲普遍出现学生运动,一时激进主义无政府主义流行,此时出现的解构思维在本质上与当时的激进主义有很大的区别,虽然它也是反抗资本主义权威的一种思想,但它的基础却不是当时激进主义那种二元对抗模式,相反,它的反对目标恰恰就是那种以一元消灭另一元的抗争,和只承认一个中心的革命行动。为此他被一些激进主义者耻笑为逃避政治斗争,而去解构语言。

      解构语言的目的对于解构主义者是十分明确的,因为他们认为西方的拼音文字对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逻格斯中心主义与理性主义以及二元对抗的思维模式是血肉相连的,是互为因果的。虽然经过索绪尔的努力,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符号系统争取到语言学的独立和类科学性,但其语音中心论实则是逻格斯(神言)中心论的翻版,而拼音文字相对于东方的象形文字要更受语法的逻辑思维的僵化的压制。语音中心是对自由的“踪迹运动”的压制,后者是语言的共性和本质。解构思维认为多元、歧异、常变和运动是宇宙万物所遵循的规律,因此一个中心的绝对控制,和将诸多矛盾看成一对对的对抗的二元是神学的遗迹,也是形而上的思维模式,大消灭小,强消灭弱,革新消灭传统,如此类推,都是依据中心的旨意,以它的意旨为绝对真理。但解构理论认为,歧异的存在是多元的必然,也是事物发展的动力,在差异的运动中,由于变是不可停止的,矛盾成为互补而非绝对对抗,由于歧异是一种积极的运转的能,使万物不断更新,它不应受一个中心意旨的压制。这些都是解构思维不同于它的同时代激进主义之处,当时的西方激进思潮带动了学生运动,反对资本主义教育权威,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认识到中心论与二元对抗是一切形而上思维的基石,青年们的造反思想和行为如果没有这种深刻的哲学醒悟,其反抗权威的行动并不能使历史向前推进,而可能使历史以错误的新的面目出现。因此,86年法国的激进学生运动很快就衰退消失了,反而是反对二元对抗和中心论的解构思维生存下来,并且诱发了一系列人文新思潮。解构理论并不是绝对主义者,因此它反对绝对权威,绝对一个中心,绝对二元对抗,而是要在歧异的大运转,即所谓的“游戏”(play)中使一切因素参加进来。因此解构主义并非虚无主义,也不是要以暴力扫除了一切结构,本文将集中评述它在文化传统的继承与创新方面的观点。

      (二)非等同圆的重复

      在《书写与歧异》一书中有一章篇幅不长,却充分论述了德里达关于继承与创新的学说。篇名是一个拉丁字"ellipsis",但它又是两个英文词的根源,它们是“不完整,节略”(ellipsis)与“不完整的圆”(ellipse);而法文的“省略”“椭圆”则是ellipse,这也是德里达等解构作家喜欢用的一词多义的风格。在全篇中德里达用这个字表示创新与传统的关系,创新的过程必然是从传统出走,但也必然又对传统多次回归,这样就形成不完整的圆的轨迹运动,经过省略的传统之圆,被突破(删节)而又增添新素质的圆的轨迹,有破裂、删除、有变形,因而不再是初始状态的传统。但创新的回归只是片刻的轨迹运动,很快又会离开传统,再度自由的进行无形的“踪迹”运动。所以从篇名已可窥知德里达关于传统与创新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分而又合,合而又分的关系,这绝不是激进主义对传统的简单打倒舍弃,甚至砸烂的立场。

      德里达将“书”一词作为传统权威的符号,而“书写”(writing)一词在其解构理论中却是一种宏观的创造活动,在语言学方面,它不同于有形的书面写作,而更多的是指无形的、扎根在无意识中的无形心灵书写(psychic writing),也即语言运动本身。这种心灵的书写使得“书被关上”。[1]这时新的文本得到诞生。同时“踪迹”,一种无形而创造万物的能,就能自由地愉快地外出漫游,乐不思返。所以创新,也即新文本的诞生,是“一种没有保留的探险活动”。[2]但事实上创新只是反对了传统的权威与压制,并不可能完全取而代之。新文本的踪迹在畅游后仍会不止一次地返回“书”这个传统的符号,但却拒绝受其约束。这种出走而又复返的创新与继承运动如同一个不完整的新的圆与旧的圆重叠,新的圆每次都出现在旧圆的影子里,二圆相似而不等同,二圆的关系如一位17世纪的诗人所说:新月在旧月的怀抱中。两个月亮都不完整,相似而不相等。这种离去又返回的继承与创新的运动,德里达称之为“圆的重复”。“重复并不意味着“书”的再版”,但却从书写的高度描述对‘书’的源头的再发现;这种书写并不依附于“书”,不属于“书”,书写只是在重读书时表现出新的姿态,但它绝对、不允许“书”对之压制,或吞食它。这种圆的重复形成第一次“书写”。[3]从上述的引文与转述可以看出解构思维将传统之批判与继承间的矛盾视为非对抗的,非绝对的。任何创新必有反抗传统的一面,因而出走去探险,寻找新的途径,但又必然在得到自由后又会渴望回到传统再汲取母乳,因为:“它的回归运动旨在重新振兴源头的激情”[4],源头在初始有过激情,随着传统的老化,激情被遗忘了,创新的书写要使传统恢复昔日的激情,因而一再回归,以激活它昔日的激情。回归的结果冲击和改变了圆的形状,使之变形,因此新圆的回归改造了旧圆,二圆相重叠成了新的传统。因此回归与背弃旧圆是同时发生的,解构正在新的创构中进行。解构必然包括割舍删节,旧圆与新圆的歧异虽然很微小,隐蔽,几不可见,轨迹似如旧,实则旧传统获得新义,有了根本的改变,回顾在数千年长长的岁月中我们的文化史之所以能绵延不绝,而又日新月异,正符合这种解构的批判与继承的理论。较之我们习以为常的“砸烂旧世界”的改造观与纹丝不动的全盘的保守观更能印证历史的轨迹。天翻地覆确能给人们一时的痛快和兴奋,但扫荡后的空虚却给无数坏的因素乘机复活的机会,而千秋万世的不许改革又必然招来自内部土崩瓦解的自我解构。如要在继承中创新,创新中绵延传统,唯有不断出走与回归,丰富和激活传统的源头,重复着相似而不等,不完整的类圆运动,中心一再更新,使民族传统在时间里画着一个又一个的新的圆,旧的结构在新的结构中代谢着,直到未来。旧的传统没有被砸烂,也不应被埋葬和遗忘,却失去其压制新的圆的权威,创新无法从零开始,它必须在原有的场地画自己的圆,这种不完整的圆的重复出现,重现而非再版,就是尼采与德里达所强调的“不断的重现”,这种精力充沛的运动被称“游戏”(play),也许是一种摆脱了权威后人类历史最自由的游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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