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7月6日,北京大学西语系教员袁可嘉在天津《大公报》的“星期文艺”副刊上发表了一篇题为《“人的文学”与“人民的文学”——从分析比较寻修正,求和谐》的文章①,他以“人的文学”宗奉者的立场,诚恳地向“人民的文学”进一言。在袁可嘉看来,放眼30年来的新文学运动,不难发现构成这个运动本体的,或隐或显的二支潮流:一方面是旗帜鲜明,步伐整齐的“人民文学”,一方面是低沉中见出深厚,零散中带着坚韧的“人的文学”;就眼前的世纪的活动情形判断,前者显然是控制着文学市场的主流,后者则是默默中思索探掘的潜流。他进而区分了“人的文学”和“人民的文学”的不同特征:“人的文学”的基本精神,简略地说,包含两个本位的认识,就文学与人生的关系或功用说,它坚持人本位或生命本位,就文学作为一种艺术活动而与其他的活动形式对着说,它坚持文学本位或艺术本位……文学的价值既在于创造生命,生命本身又是有机的综合整体,则文学所处理的经验领域的广度、高度、深度及表现方式的变化弹性自然都愈大愈好,因此狭窄得有自杀倾向,来自不同方向却同样有意限制文学活动的异教邪说都遭过否定,伦理、教训文学,感官的享乐文学,政治的宣传文学都不能得到“人的文学”的同情,因为对于生命的限制、割裂、舍弃上,他们确实是三位一体的……也只有这样,文学才能接近最高的三个品质:无事不包(广泛性),无处不合(普遍性)和无时不在(永恒性);也只有这样,东南西北连成一片,古今往来贯为一串,生命的存在才能在历史的连续中找出价值,文学创造自成一个逐渐生长的传统……“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主要植基于文学对人生功用的全部否定,这与我们在这里所说的,通过文学的艺术性质而创造生命的见解是天南地北的;我们只是说文学必先是文学而后能发生若干作用,正如人必先是人而后可能是伟人一样……以我们所能见到的“人民的文学”的理论及创作为凭借,我们觉得这一看法的基本精神也不外二个本位的认识;就文学与人生的关系说,它坚持人民本位或阶级本位;就文学作为一种艺术活动而与其他活动(特别是政治活动)相对照说,它坚持工具本位或宣传本位(或斗争本位)。“人民本位”的意义是说,文学,特别是现阶段的文学必须属于人民,为人民的利益而写作;人民在目前需要和平民主,因此文学也必须歌颂与和平民主有利的事实,抨击反和平反民主的恶势力。因为此时此地的人民是指被压迫、被统治的人民,因此人民本位也就有了确定的阶级性,相对于统治人、压迫人的集团。从这里出发,社会意识的合乎规定与否自然成为批评作品的标准,因此有异于这一标准的宗派或作品都被否定。尽管袁可嘉颇为坚定地站在“人的文学”的立场上,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包含“人民”;文学服役人民,也就同时服役于人;而且客观地说,把创作对象扩大到一般人民的圈子里去,正是人本位(或生命本位)所求之不得的,实现最大可能量意识活动的大好机会,欢迎不及,还用得着反对?“人民文学”正是“人的文学”向前发展的一个部分、一个阶段,正是相辅相成,圆满十分。不过,仔细推敲,不难发现他承认的只是“人的文学”如何包容“人民的文学”,问题并不在原则上,“人的文学”不能或不肯容纳“人民的文学”——相反地,正确意义的人民文学正是它向前发展的一个重要阶段,使它向前跨出了一大步——而在人民的文学,为着本身的生长,全体的利益,必须在消除了可以避免的流弊以外,更积极地在基本原则上守住一个合理的限制,不走极端,甚至根本上有所修正或改善。所以,袁可嘉最终强调的是“人的文学”高于一切:“我必须重复陈述一个根本的中心观念:即在服役于人民的原则下,我们必须坚持人的立场、生命的立场;在不歧视政治的作用下我们必须坚持文学的立场,艺术的立场。”② 很显然,作为具有某种左翼色彩的知识分子,袁可嘉对“人民文学”有着相当深切的同情和理解,比较充分地意识到“文学,特别是现阶段的文学必须属于人民,为人民的利益而写作;人民在目前需要和平民主,因此文学也必须歌颂与和平民主有利的事实,抨击反和平反民主的恶势力。因为此时此地的人民是指被压迫,被统治的人民,因此人民本位也就有了确定的阶级性,相对于统治人,压迫人的集团”;而且也力图将这种意识灌注到对“文学”的“艺术性”的思考中,譬如在讨论“新诗戏剧化”的问题时,袁可嘉将他的视野拓展到以前从来没有涉及的“朗诵诗”和“秧歌舞”,视之为“新诗现代化”的一种路向:“朗诵诗与秧歌舞应该是很好的诗的戏剧化的开始;因为二者都很接近戏剧与舞蹈,都显然注重动的戏剧的效果。朗诵诗重节奏、音调、表情,秧歌舞也是如此。唯一可虑的是有些人们太迷信热情的一泻无余,而不愿略加约制,把它转化到思想的深潜处,感觉的灵敏处,而一味以原始为标准,单调动作的反复为已足,这问题显然不是单纯的文学问题,我还得仔细想过,以后有机会再作讨论。”③正如邱雪松指出的,袁可嘉的思考“极具左翼色彩。‘朗诵诗’系随着抗日战争时期兴起的大众化诗歌运动,一直为现实主义诗坛所着力推广和践行,‘秧歌舞’则在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作为解放区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形式而为人所熟知。袁可嘉在最早发表的文章中将二者纳入‘新诗戏剧化’的范畴,既显示了左翼对文艺界的强大影响力,也反衬了袁可嘉本人当时理论的包容度”④。必须进一步补充说明的是,他的“理论包容度”只是试图用“人的文学”来包容“人民的文学”,并且坚持“人的文学”具有永恒的“普遍性”和“文学性”,而将“人民的文学”当作暂时的“阶级性”与“政治性”的体现。 历史地看,“人的文学”的普遍性和永恒性其实也是某种“政治”建构的产物。具体而言,“人的文学”和“人民的文学”作为两种具有内在差异的“文学想象”,背后蕴含着的是基于对“中国国情”不同理解而产生的两套“政治规划”,其根本分歧在于是否以及如何将原本不在视野中的“绝大多数民众”纳入相应的“政治规划”与“文学想象”。在中国现代历史的进程中,从晚清“革命派”与“改良派”的论争开始,“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的关系问题,就成为了一个焦点,中经中华民国的建立及其宪政危机、国民革命的兴起及其失败、中国社会性质大讨论、抗战爆发和国共合作,然后到“延安道路”的确立和中共革命的胜利……逐渐形成了两套不同的“政治规划”。这两套“政治规划”的差异,从表现形态看,是依靠城市还是依靠乡村?是依靠沿海(发达地区)还是依靠内地(落后地区)?是依靠“市民”还是依靠“农民”……背后的关键依然是“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的关系:是仅仅只需要“政治革命”,还是既需要“政治革命”更需要“社会革命”?用毛泽东的话来说,就是“反帝”不“反封建”还是“反帝反封建”⑤?核心问题则是如何将无论是经典的“资产阶级革命”还是苏联式“社会主义革命”都不曾纳入“政治规划”,并不被视为“政治主体”的广大农村与广大农民,重新纳入“政治规划”和重新赋予“政治主体性”?“人的文学”和“人民的文学”作为两种不同的“文学想象”,在“审美规划”的意义上构成了两套取向差异的“政治规划”的文化表象和形式表达:“人的文学”对应的是政治上的“民族国家”、文化上的“印刷资本主义”以及文学上的“具有内在深度”的“个人主义”;而“人民文艺”对应的则是政治上的“人民国家”、文化上的“印刷文化”与“口传文化”杂糅的复合形态、文学上的“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与中国气派”。两套不同的“政治规划”和“文学想象”的对应关系以及相互冲突、彼此纠缠的张力与矛盾,说明了20世纪中国无法简单地将“政治”和“文学”视为两个相互独立的领域,也意味着“文学”始终坚持了“从内部思考政治”的责任和使命,而这正是“20世纪中国文学”最可宝贵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