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素养”的局限:兼论教育目标的古今之变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云杉,北京大学教育学院教授。北京 100871

原文出处:
全球教育展望

内容提要:

“核心素养”这一词语缘起于职业教育、扩展至高等教育,新近成为教育政策的重要概念工具。文章指出该词的中英文意涵异同之后,引入文化研究中的关键词分析,梳理了教育古今之变中若干词语的出现、演变与流失:随着“人手”与“人力”的兴起,古典教育的“养心”与“养性”转变为现代教育的“养财”;受教育权利虽普及,“受教育者”却减少;在“文化”“教养”与“文明”被视为少数精英的特权后,教育机构与生计机构混淆。重提教育中的“训育”,以警示“绩效”评估后可能导致的表演逻辑与表现主义;且以古典教育中的“完善”“闲适”映衬现代教育强悍的能力建设与干枯空虚的心灵培育。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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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核心素养”:词语的政治学

       “核心素养”已成为描述新的教育目标与课程目标的概念工具,成为21世纪人才培养的基本要求。因此,有必要对此概念的来龙去脉及其后的观念体系与价值立场再做辨析。

       首先,在教育政策与研究话语体系中,“素养”正逐步替代“素质”。“素质教育”——作为中国基础教育近30年改革的关键概念,在其概念内涵与实践外延上却陷入双重尴尬:初观其表,作为政策工具的“素质教育”,其实践定位却是“升学教育”“应试教育”的“批判武器”,是应试教育的“对立物”;在激起对应试教育广泛的愤懑与深刻的不满中,所欲建设的“素质教育”却面目模糊、观念混杂、内涵多样。[1]细究其里,以提高人的素质为根本宗旨的“素质教育”,中文中的“素质”语意却有偏差,在《现代汉语词典》中,“素质”的解释为:(1)事物本来的性质;(2)心理学指人的神经系统和感觉器官的先天特点。[2]分别对应英文中的nature与faculty。汉语中的“素质”仅局限对个人的生理学与心理学维度的理解,这一定位至多是教育的前提和条件,而非教育的结果。有学者指出,素质教育是一种教育的口号,而非教育的术语。“素养”解除了“素质”之概念困扰:作为一个合成词组,“素质”+“养成”,即凸显了先天素质与后天教养的化合作用。在坚持“素质是素养的上位概念,素养的特性尤其它的可教、可学、可测的特点在素质层次结构中得到了科学的说明”;于是,“依据学生发展核心素养体系,建构可理解把握、可操作实施、可观察评估的培养目标”。[3]由此,近30年来作为教育口号的“素质教育”,借助“核心素养”的躯壳,从批判的武器真正落实为培养的目标、教学的内容与评价的标准,“引导学校教育从知识教育走向能力教育,进而走向素养教育”。[4]

       其次,“核心素养”还意味着与国际接轨,各国际组织与经济体为应对时代变化与未来发展需要纷纷制定21世纪核心素养。OECD提出关于素养的权威报告"The Definition and Selection of Key Competencies:Executive Summary"所用为"competence",在《新英汉大辞典》中解释为:(1)能力,胜任,称职,对工作的胜任,足以过温饱生活的收入;(2)competent:有能力的,能胜任的,合格的;(3)competency:作证能力。中文语境中的“素养”——既超越知识,又超越能力,用所涵养的态度重新融合生成的,既包含知识,又转换为能力,还指向态度与人格的培养目标,在英文语境中对应的却是Competenc(胜任力)——这一来自经济组织、工作世界的概念。

       这一核心概念来自职业教育领域,所指为对工作、职业的胜任能力,随着教育普及化与高等教育大众化后成为一个热词。OECD所研制的21世纪核心素养,其宗旨在于实现个人成功的生活与发展健全的社会,它认为核心素养应该为人人所需,并在多个实用领域都有特殊的价值,素养的选择应考虑其在多种情境中的适用性,包括经济与社会、个人生活等领域以及一些特定的领域,如商业等行业,尤其突出劳动力市场对技能与素养的要求。欧盟2005年发布"Key Competences for Lifelong Learning:A European Reference Framework",其目标在于支持成员国,确保它们所培养的年轻人在基础教育与培训结束时,具备一定水平的核心素养,这使他们能够应对成人生活,并为未来学习和工作打下基础;此外,还确保这些国家的成年人能够在人生中不断发展和更新自己的关键素养。[5]美国的P21(Partnership for 21st Century Skills)所聚焦的是受教育者未来职业发展的需要,关注的是学生在未来工作和生活中必须掌握的技能、知识与专业智能。[6]

       在competence成为政策热词之后,是西方社会经济、政治与教育的转型,有一系列相近或相关的词汇共同构成相互支撑的概念体系。伦敦大学教育学院专治高等教育理论的教授巴兰特在1994年出版的"The Limits of Competence:Knowledge,Higher Education and Society"中指出:在一个学习型社会,在高等教育大众化的时代,出现了一系列新词汇、新概念及其后对高等教育的重新定位:"skills"(技能)与"vocationalism"(职业教育主义)、"competence"(胜任力)与"outcomes"(成效、结果)、"capability"(有才能)与"enterprise"(有进取心);然而,在这一系列新词与热望之后,高等教育中一些重要的词语及理念却被丢弃了,它们是understanding(作为一种心智状态的理解力),critique[判断力,其内核是critical thinking(审辩性思考)]、interdisciplinary(跨学科)以及wisdom(智慧)。[7]

       起源于职业教育、扩充至高等教育,盛行于基础教育,由欧美借台湾再辗转至大陆研究话语圈的“核心素养”,[8]其意涵不断地丰富、扩充着。词语绝非中性的客观所在,一个词语的传播、运用,意涵的演变,新词的产生与蹿红,旧词的黯淡与弃用,词语记载着时间之流中不同的价值与利益,词语透射丰富的政治学。英国文化研究的重要奠基者威廉斯采用“历史语义学”(historical semantics),分析了文化与社会中的若干关键词,不仅强调词义的历史源头及演变,而且强调历史的“现在”风貌——现在的意义、暗示与关系,[9]以透析词语这一密码中所承载真相。本文受其启发,在教育目标从“受教育者”到“核心素养”之后,梳理了一系列教育词语的变化,以此检讨教育的古今之变,凸显现代性与现代教育的沉疴。需要指明的是,虽从中国当下热点议题入手,但症结不在中西的表面差异上,而在深层的古今之变中。就此而言,全球共此炎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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