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争及其克服  

作 者:

作者简介:
霍伟岸,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北京 100029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有一个清晰可辨的反党争思想传统,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霍布斯和麦迪逊是这一传统中的关键人物。他们的反党争思想在党争的典型表现形式、发生根源、克服方法以及克服党争以图实现的最终政治目标等四个方面既有相似的洞见,又各具独到的见解。从一元论和多元论的角度对这四位思想家反党争思想的比较研究,有助于我们把握其各自政治哲学的要旨,也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入地理解政治哲学的若干基本问题,特别是民主与政党的关系问题。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17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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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D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7)02-0117-18

      派系之争,或党争,历来被视为政治上的大恶。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有一个清晰可辨的反党争思想传统。本文试图对这一思想传统中的四个关键人物——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霍布斯、麦迪逊——关于党争及其克服的思考进行梳理和比较。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这四位思想家对党争的政治危害性有着起码的共识,但是他们在几个重要问题上的看法却形成了鲜明而有趣的对照。这些问题是:党争的典型表现形式,党争发生的根源,党争的克服方法,克服党争以图实现的最终政治目标。而且,他们的反党争思想恰好可以归入一元论和多元论两个阵营来进行比较分析。

      在进入到正式的讨论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对党争的概念做出界定。严谨起见,本文把“党争”这个概念中的“党”界定为“具有政治意义的派系”,在英文中与之对应的主要词汇有faction、sect、party等。根据萨托利的研究,这三个英文词都来自拉丁语:faction来自拉丁动词facere(做,行动)和由此衍生的名词factio(“从事干扰和有害的facere、从事‘极端行为’的政治集团”);sect来自拉丁单词secare(割断、切开、分裂);party来自拉丁单词partire(分开)。①虽然这三个英文词的词源都是拉丁文,但这绝不意味着反党争思想传统只是从罗马时代才开始的。事实上,古希腊先贤如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已有关于党争问题的丰富思考了。汉森说,在古希腊文中,与“派系”或“党”最接近的词汇是stasis,它明显具有内战或内乱的含义;另外一些相关的词汇有hetairos(以及由此衍生出来的hetaireia和hetairikon)和synomosia,前者指带有革命性或政权颠覆性的政治行动同盟,后者指密谋参与者。②可见,“党争”之“党”或“派系”本身是一个确定无疑含有贬义的词汇,指的是一个政治行动集团,它自身只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其政治诉求是集团私性利益而非社会公共利益,并以有损公共利益的方式来追求自身利益。为避免与现代民主政治中的“政党”概念相混淆,本文在提及“党争”之“党”(faction,party)时通常称之为“派系”或“党派”,对于涉及宗教背景的“党”(sect),则称之为“教派”或“宗派”。

      一、柏拉图:分裂的城邦与和谐一体的正义

      在某种意义上,柏拉图的政治哲学就是围绕着“党争及其克服”的主题展开的:“对于城邦来说,难道我们能有比这更大的祸患,当某种势力分裂了它,使它成了许多部分,而不是一个整体?或更大的福利,当某种势力团结了它,使它成为一个整体?”(462b)③因此,柏拉图把党争视为城邦最大的祸患。

      (一)党争的典型表现形式

      在柏拉图看来,党争的典型表现形式是平民党与贵族党的斗争。在《理想国》中,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说,除了他们在言语上构建的这个城邦之外,任何别的城邦都不应该用单数来称呼,因为它们中的每一个城邦都因平民党和贵族党的内讧而分裂为两个敌对的部分,而且每个部分自身还会有内部的党争,从而使整个城邦陷入到错综复杂的内乱深渊之中。(423a)

      这种普遍而深刻的党争局面是如何形成的呢?《理想国》卷八在解释政体衰败规律时指出,最佳政体的衰变首先是从统治阶级内部的变化开始的,那就是由于生育计算上的偏差,导致统治阶级分裂为趋向私利的铜铁集团和趋向美德和传统的金银集团,两个集团的不和谐引发了他们之间的斗争。(545d—547b)正是统治阶级内部的党争开启了政体衰败的进程。这两大集团斗争之后的妥协使最佳政体蜕变为荣誉政体,后来荣誉政体又进一步蜕化为寡头政体。在寡头政体中,第一次出现了平民党与贵族党的党争:“这么一个城邦本质上必然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属于穷人,一个属于富人,尽管他们都居住在这里,他们相互之间总是在钩心斗角。”(551d)寡头政体的统治集团只知疯狂地积累财富,根本不关注身体的锻炼和道德品质的培养,从而遭到穷人们的轻视,后者渐渐产生了“彼可取而代之”之心。这样一个病态的城邦很容易就会陷入全面内战。一旦穷人获胜,寡头政体就蜕化为民主政体。这里的民主政体并不是全体公民构成的人民主权,而只是占人口大多数的穷人的统治。当这些平民聚集在一起发挥政治影响力时,他们总是志在取得富人的财产,从而不断激起富人的反抗。面对那些企图推翻民主制、恢复寡头制的贵族党,平民党抬出了一位民众领袖作为他们的保护人,这个“攻击富翁、挑动内战的党魁”(566a)最终成为终结民主政体的僭主,政体衰败也抵达谷底。悖谬的是,当党争以党魁的僭主统治作为其形式上的终结时,党争也显示出其最可怕的政治后果——整个城邦都遭到僭主的清洗,他清除了最好的,保留了最坏的。(567c)

      (二)党争发生的根源

      表面上看,柏拉图似乎认为平民党与贵族党党争的根源在于经济上的不平等地位。柏拉图曾明确说,理想国的卫士一定要极力防范富贵和贫穷这两样东西进入城邦,这是因为“前者给人带来奢侈、懒散和变革念头,而后者给人带来奴性和低劣的作风,加上变革念头。”(422a)因此,富贵和贫穷都会引发内乱,寡头政体和民主政体的党争都证实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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