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性整体  

——麦克卢汉的媒介研究与文学研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金惠敏,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内容提要:

提出“全球村”、“媒介即信息”等理论的麦克卢汉在学界主要是被定位为媒介学者,但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范式和真髓实则是文学研究或者美学研究,他曾坦陈其媒介研究就是“应用乔伊斯(applied Joyce)”。沟通媒介和文学这两个领域是麦克卢汉对感性整体的寻求,由此他可以被归类为媒介研究领域的审美现代派。在中国媒介研究日益走向实证的今天,我们尤其需要加强其文学性和批判性;而对于自我封闭已久的文学研究来说,则需要关注其外在媒介技术的影响或影响方式,按照麦克卢汉的说法,是感知比率的变化。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6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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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多人都听闻过“地球村”、“媒介即信息”等概念,但鲜少有人了解提出此类概念的麦克卢汉首先是一位“文学家”,其“地球村”、“媒介即信息”不只是媒介概念,更是文学的或美学的概念。麦克卢汉穿行在媒介研究和文学研究两个领域之间,其媒介研究的范式和精髓是文学研究,而其文学研究反过来也为其媒介研究所照亮。本文不准备分别论述其媒介研究和文学研究成就,而是试图抓住在麦克卢汉那里这两个领域之间的相通性即感性整体,由此入手,以期在媒介研究中坚持文学性和批判性,同时在文学研究中关注媒介的作用。

      麦克卢汉曾以统一场论将海森伯和庄子召唤在一起,他指出:“现代物理学家与东方场论亲如一家”[1](P28)。这个统一场论的主要特点是整体性思维。我们知道,哲学史上有各种各样的整体性思维,有康德式的、黑格尔式的、海德格尔式的,也有老子式的、庄子式的,等等。那么,麦克卢汉的整体性思维又具有怎样的面貌呢?

      一、同时性关系的统一场

      与机械时代“分割式、专业化之研究”大异其趣,麦克卢汉指出,整体性思维倡导的是“一种整体的和涵括的研究(a total,inclusive approach)”①。他举了一个医学上的例子:在诊治疾病时,庸医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并不关注头痛和脚痛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而高明的医生则是懂得分析“疾病的症候群”,施行中医所谓的“辨证论治”(麦克卢汉未用此术语),将头疼和脚疼放在一起考论。与此相类似,麦克卢汉进一步指出,当新媒介和技术对社会身体施行手术时,“必须考虑在此手术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影响到整个系统”,因为“手术切口部分所受到的影响并不是最大的。切入和冲击的区域是麻木的。是整个系统被改变了”[2](P64)。说被手术的部位“麻木”不是说它们不受影响,它们当然是受到了严重影响,而且是首先受到影响,但更严重的影响在麦克卢汉看来则是其后续的效果,即由此局部之影响而导致整个社会机体功能的改变,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以是观之,作为听觉媒介的收音机影响的则是视觉,而作为视觉媒介的照片影响的则是听觉,麦克卢汉认为:“每一种新的影响所改变的都是所有感知之间的比率”[3](P64)。这是整体性思维的第一层内容,即在处理问题例如技术的后果时所采取的一种联系的、相互作用的和系统性的观点和方法论。

      在此意义上,麦克卢汉认为,整体性思维与“中国圣人(即庄子——引注)的观点相当契合”[4](P64)。也许麦克卢汉在对“抱瓮出灌”故事的阅读中,认为庄子的整体性思维是不言而喻的,他因而只是点到为止,我们则略作说明。

      麦克卢汉媒介研究的特点蕴含在其经典命题“媒介即信息”之中。所谓“媒介即信息”这个通常读若天书的断语其实并不难以理解,麦克卢汉以轻松的语气指出:“这仅仅是说,任何媒介,亦即我们的任何延伸,其个人性和社会性的后果都导源于我们的每一延伸或者任何一种新的技术之将新的尺度引入我们的事务”[5](P7)。如果认为麦克卢汉这个解释仍有欠明晰,那么其原因恐怕就不在麦克卢汉而是在我们自己了。在提出这一命题之前,也就是在这段引文的前面,即《理解媒介》开卷第一句话,作者就已经预料到我们接受它的难度:“在我们这样一种长期习惯于分解和切割所有事物,以此作为控制手段的文化中,若是有人提醒我们说,在操作的和实践的事实上,媒介即信息,我们有时是会感到些许的震惊的”[6](P7)。麦克卢汉的意思是,要想认识到“媒介即信息”,我们就必须放弃一种陈旧的思维习惯或文化,即不能将技术仅仅当做技术,而是要将技术的后果看作技术本身。没有孤立的技术,所有的技术都是“技术事件”,都预设了它的展开,预设了它在被使用时将产生的意义裂变。媒介技术也一样,即作为技术的媒介一定就是媒介的后果,媒介的意义裂变。这是其一。其二,麦克卢汉的另一重指谓是,要理解“媒介即信息”,就需要进入一种新的技术语境,即电子的技术语境,它意味着“一种全新的环境”[7](Pvii),一种不再是由机械时代“分解和切割所有事物”所带来的“分割的、中心化的和表面性的”[8](P8),而是电子时代“整合的、解中心的和有深度的”[9](P8)思维方式。麦克卢汉不想只是一般地谈论技术,他更想做电子媒介技术时代的先知,向为机械文化所荼毒的人们指示一种解放的前景:从分割走向整体。要而言之,麦克卢汉的命题“媒介即信息”旨在倡导一种整体性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将由于电子媒介时代的到来而成为现实。因此,麦克卢汉的媒介研究实质上就是关于媒介后果的研究,说具体点,是关于电子媒介之后果的研究。

      确乎是不言而喻,庄子“抱瓮出灌”故事对于技术的整体性思考一望即知。在庄子,机械绝不只是机械,它本身即潜在地包含或预示了机事、机心,并且更严重的后果:纯白不备,神生不定,道之不载,等等。同样,也是在最明显的层面上,海森伯承认了庄子对技术的整体观,即技术对其后果的假定,这后果多是消极的。不过,也同样是借着“技术即其后果”这样的整体观,海森伯还深刻地揭示了技术的哲学后果。但是必须指出,海森伯在麦克卢汉所引论的“现代物理学中的自然观”一章并非十分自觉地将整体性思维作为他技术研究的方法论,那体现了整体思维的统一场论只是一种影影绰绰的存在;而且麦克卢汉也并非足够清晰地、确定地以技术后果意义上的整体性思维将庄子与海森伯相沟通。毋宁说,这是我们对他们三人思想关系的一个解读,但绝非无中生有,因为至少麦克卢汉是引用了海森伯对于庄子文本的导语(在《理解媒介》中是间接引语,在《古登堡星汉》则是直接引语),其中的核心意思,我们已经知道,是关于技术的后果的。相对清晰的是,我们先看《古登堡星汉》一书,麦克卢汉以“场”概念多少揭开了海森伯与庄子对于整体性思维的分享,这当然不是与“技术即技术之后果”这一理论全然无关,但更多的则是指向整体性思维的另一项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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