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布鲁门贝格是德国战后成长起来的一位思想巨匠。在代表作《神话研究》中,他令人不可思议地把德国唯心主义及其后裔的浮士德神话创作,纳入普罗米修斯神话的现代语境之中,恢弘又不失精微地阐释了浮士德神话创作所呈现出来的现代诗学的三个重要的特征,从而揭橥现代诗学的独立价值和根本症结。因此,本文题中应有之义是,避开诗学领域中西方现代化陷阱,为重建我国现代诗学理论提供他山之石的借鉴。 一、德国唯心主义基础神话:主体的绝对性即审美化 众所周知,德国唯心主义(又称观念论)是哲学史上一个重要流派,与德国的浪漫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时哲学家和诗人的思想著述和文化活动或多或少涉及普罗米修斯和浮士德两大神话。相较于普罗米修斯神话创作中儿子反抗父亲和诸神之争的主题,浮士德神话创作渗透于德国唯心主义最为隐秘的心理,更能表征现代意识深处的一种渴望:个体神话的欲望无非是使自身成为“主体绝对主义”。这一点与现代语境中普罗米修斯神话创作中“未来的个体主义”(das Invididuum der Zukunft)的造人材料①是相通的。因此,无论从思想主题还是角色构型来看,前者仍属后者源远流长的神话研究中的一个变体。 短期内发生的一系列突发事件构成这个“星丛”大事件,布鲁门贝格将之命名为“德国唯心主义基础神话”。以“星丛”来说明这个基础神话创作状况是有原因的,主要是“发现历史意义这一基本需要如何在纯粹共时性形式的呈现中得以满足”②的神话创作情境使然。 这个基础神话自有渊源,虽不是凭空而来,却又是乘虚而入的:这个最后(letzte)神话就是终极(letzten)怀疑意识的一个结果。笛卡尔引入了这个邪恶精灵的思想实验,既不是无缘无故的,也不是缺乏历史的压力,他相信,只要借助“最完美存在”这个概念作为证明的终审机关,他就能够处理它。莱布尼茨反对这种怀疑意识,由于它太强烈了,以至于任何论证都无法消除它。康德用任何类型的证据都无法证明上帝存在,这种怀疑意识像一把裸露的刀锋,其颠覆性继续存在。只有一个办法能把这个最后的妖魔驱逐出世界,即认知主体使自身成为权威,并为其认知客体负责。因此,唯心主义的“终末神话”乃是疏远恐惧的一种方式。“这种恐惧现在不仅是精神性的,而且还深深打击了从事理论活动的主体。”③从唯心主义基础神话的视角来看,笛卡尔式怀疑意识是一个认识论上先天世界的恐怖妖魔。作为唯心主义的灵魂,怀疑意识塑造了唯心主义哲学家们“权力分立”和“诸神之争”的个性偏好。为了把这种个性偏好转化为个体的身心气质和性格特征,唯心主义需要寻找一种形而上学,使自身的存在达到一种绝对性,从而在意识领域克服怀疑意识。笛卡尔“我思故我在”应运而生,成为现代人“最完美的存在”,用来克服怀疑意识对人之存在意识的冲击。由于“我思”是确定的,又根据存在“同时即一切”④绝对性的古典定义,所以笛卡尔式存在的绝对性由“我思”的确定性证成。换句话说,“我思”虽以确定性和绝对性筑成“我在”的牢固堤坝,能够有效地抵御怀疑意识潮水的冲击,但并不能担保“我在”是一种最完美的存在。笛卡尔式“我思”主要是一种怀疑意识,故“我思故我在”大可改为“我怀疑故我在”。由怀疑意识培植起来的启蒙运动把宗教信仰作为迷信驱逐出公共领域之后,横扫一切由宗教信仰培育起来的精神花园。怀疑意识所保证的“我思存在”的绝对性终难言牢固可靠,因为生命是一种偶然存在,“我思存在”的内在性质永远处于一种变幻不定的状态,故它徒具存在的绝对性外貌。在唯心主义建立“终末神话”以驱逐怀疑意识之前,任何论证和理论对它徒呼奈何。生存的偶在性已是“我在”的噩梦,但更大的噩梦乃是外在世界的“现实绝对主义”⑤的追索和压迫。唯心主义哲学家们首当其冲体验到现实绝对主义所释放出来的怀疑意识,在没有其他存在模型可资借鉴的基础上,他们仍然求助于笛卡尔“我思存在”的概念,建立起一种疏离恐惧的个体存在的基础神话。怀疑意识与“我思”主体的映射关系,导致了这样的有趣局面:变幻莫测的怀疑意识使主体处于流变的生存状态之中,“或是游戏的或冒险的原生主体,或是正在成型的主体”⑥。这个流变生成的主体借助于变幻无常的时间意识,形成了一种自我呈现的体验视野,在怀疑意识的攻击下保护自己的绝对性,布鲁门贝格认定,“这种体验本质上是一种审美体验”⑦。 如何理解德国唯心主义用审美性来形成主体自身的绝对性来对抗怀疑意识刀锋般的颠覆性呢?德国唯心主义把怀疑意识看成是一个恐怖的先验世界的怪物,为了制服它,他们凭空创造了一种所谓的“历史哲学”。列奥·施特劳斯指出,18世纪中叶生造的历史哲学⑧融合了哲学和历史,它是一种历史主义,是时代的精神⑨。从命名来看,笔者认为,历史哲学本身就是个悖论,因为历史事关时间,而哲学的永恒性类似空间,历史哲学只能是“唯心”的观念论产物。 历史哲学为何方神圣?“在一种把过去状况设立为与之相关的确定的过去之历史哲学中,神话的先验世界有期望未来的必然性;未来可能是这样的,而且还可肯定它必将变成现在。”⑩这段话透露出来的信息是,“先验世界”本为空间性概念,但在唯心主义者手里变成了一个时间性事物,其手法颇为诡异。唯心主义者认为过去之为过去,在于它再也无法挽回,因而把过去的确定性体验为一种绝对性,而先验之物本就具有绝对性,于是它的先验性顺着绝对性这座桥梁引渡到历史的时间境域中。如果我们可以把这个先验之物像笛卡尔那样规定为最完美的存在的话,它不仅对主体产生一种对未来的期许,而且还强烈要求现在马上实现这一期许。这就是布鲁门贝格所说的,“历史哲学再一次把历史变成故事”(11),然后历史哲学也变为审美。这同时表明,唯心主义者借用笛卡尔的“我思”最完美的存在模型是半心半意的,因为他只是借用存在的绝对性而已,却完全忘记了最完美的存在。何况“最完美的存在”是一个空间性概念,既没有历史性,也难以产生故事,故无法为唯心主义者所历史哲学化。唯心主义者借助存在的绝对性,在时间的迂回中探索通往自身的道路,当两者相遇时,故事就会降临到绝对性身上,绝对性因此进入审美体验的视野之中。唯心主义者借用历史哲学和存在的绝对性来打造的现代主体,而现代主体的绝对性是通过审美性而实现的。 由怀疑意识引发的审美体验看起来是绝对的,但仍然遮不住它内在的不完备性。怀疑意识犹如一柄双刃剑。一方面它是由外在权力压迫而产生的,是反对外在权力的意识产物,另一方面它也会对自身产生怀疑,这就是审美一再提倡的自反性。审美往往把这种自反性描绘成静观是对运动的一种挑战,无非是想获取这样一种宝贵的好处:“唯心主义的主体无须担忧自己在无限时空中丧失对世界的体验。在作为主体知识的自我反思中,我认识到,‘世界是我的表象,即我这个永恒的主体是这个宇宙的承担者,它的整个存在就是与我有关的联系’。”(12)叔本华对现代存在观的阐释是现代主体对自身绝对性的神话创作:“一个故事讲述世界,讲述它客体的主体,它强烈地排斥现实绝对主义。这是一个无法证明的故事,因为它没有证明人,但是这个故事具有哲学家曾提供的最高性质:无可反驳性。”(13)唯心主义者把主体上升为最高的事物,世界只能是主体眼中的世界,与主体无关的宇宙其他部分一并沉没于主体审美之光的照耀。尽管唯心主义的主体能够是美的且无可反驳,依然无法遮掩它自身不完备性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