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式(schema,又译为图形、图几等)是康德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他认为,要想获得普遍必然的知识,就必须把感性表象和知性范畴统一起来,然而这两者之间却具有异质性,因此就需要图式来作为中介。在康德哲学中,图式只是一个认识论概念,与美学无关。然而在后来的美学研究中,这一概念却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诸如茵加登、贡布里希和阿恩海姆等人,都将其视为艺术活动的一个重要环节。那么,图式究竟是一个认识论概念,还是同时跨越了认识论和美学两个领域?如果说图式也是一个美学范畴的话,那么它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在审美经验中处于何种位置?这些就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 一、何谓图式? 要想回答康德为什么把图式限定于认识领域这一问题,就必须首先弄清他赋予这一概念的确切含义。严格说来,康德实际上提出了两种图式概念,或者说他把图式划分成了两种类型:经验的图式和先验的图式,前者对应着经验性的概念,后者则对应着先验的概念或者范畴。当他把图式看作感性表象和知性范畴之间的中介的时候,他所说的显然是先验图式。这种图式必须一方面与范畴同质,另一方面又必须与现象同质,因此它必然一方面是智性的,另一方面则是感性的。在康德看来,具有这种双重性的事物只能到时间之中去寻找,因为时间是一种先验的直观形式,就其是先验的而言,时间与范畴同质,就其是直观的而言,时间又与现象同质。因此康德宣称:“范畴在现象上的应用借助于先验的时间规定而成为可能,后者作为知性概念的图形对于现象被归摄到范畴之下起了中介作用”(《纯粹理性批判》139)。简言之,先验的图式(图形)就是先验的时间规定。 至于经验的图式,则除了充当感性形象和感性概念(经验性概念)之间的中介之外,还被看作两者的来源和基础。就经验性图式与感性概念的关系来说,康德宣称,“实际上,我们的纯粹感性概念的基础并不是对象的形象,而是图形”(《纯粹理性批判》140),这意味着经验性概念并不是直接从对象身上概括出来的,而是通过图式才产生的。他还进一步指出,“感性概念(作为空间中的图形)的图形则是纯粹先天的想象力的产物,并且仿佛是它的一个草图,各种形象是凭借并按照这个示意图才成为可能的,但这些形象不能不永远只有借助于它们所标明的图形才和概念联结起来,就其本身而言则是不与概念完全相重合的”(《纯粹理性批判》141),从这段话来看,经验性图式也是感性形象的来源和基础。同时,它还充当了感性形象和感性概念之间的中介。 康德虽然把图式划分成了两种类型,但他随即就把注意力转向了先验图式,至于经验性图式则被弃之不顾。这种做法我们不难理解,因为康德的认识论探究的是认识活动的先验前提,经验性图式显然与此无关。另一方面,我们也不难理解康德何以要把图式概念限定于认识论领域,因为他的美学所关注的同样是审美判断之所以可能的先验前提,而审美判断在他看来并不涉及知性范畴,用他的话说,“美是那没有概念而普遍令人喜欢的东西”(《判断力批判》54)。既然审美只涉及表象而不涉及概念,自然也就不需要图式来充当两者之间的中介了。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康德明确把图式从美学之中排除出去了。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图式这一概念却在康德之后的美学研究中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茵加登在《论文学作品》这本书中,就把图式作为文学作品基本结构的一个重要层面,认为它在文学创作和欣赏活动中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按照他的看法,文学作品在描绘事物的时候,必然会省略事物的许多特征,因此所产生的再现客体就只能是一个图式,因为它包含着许多不确定性:“再现的[……]客体确切地说,在所有方面都不是完全一致地被确认的,作为原初的统一体的个体只是一个图式的构造,包含着不同类型的未确定的位置”(248)。阿恩海姆也认为,艺术家在观看事物的时候,把握的不仅仅是事物的细节特征,而是首先关注事物的结构图式:“观看一个物体,就是在进行某种抽象活动,因为观看活动中包含着对物体之结构特征的把握,而决不仅仅是对细节的不加区别的录制。至于究竟把握到哪些特征,这主要取决于观看者,当然还要取决于刺激图式所处的总的背景”(89)。贡布里希更是主张,任何艺术再现事物时候的时候都必须依托于一定的图式:“种种再现风格一律凭图式以行,各个时期的绘画风格的相对一致是由于描绘真实不能不学习的公式”(1)。 现在的问题是,这些美学家们所说的图式与康德所提出的是否是同一个概念呢?这还需要我们进行具体的考察。茵加登所说的图式相当于事物的略图,这从他把图式说成是“骨架”就可以看出来。阿恩海姆所说的图式是指事物的结构形式或者样式。贡布里希曾经援引过康德关于图式的论述,表明他所说的图式概念的确源自康德,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赋予这一概念的含义也是相同的。从他对该词的具体应用来看,大体上指的是每个艺术家或每种艺术风格所秉持的描绘事物的特定图样或者公式,比如每个描画教堂的艺术家都必须事先掌握某种教堂的图样,然后再参照所绘教堂的具体特征进行矫正,从而逐渐产生一幅具有一定逼真性的图画。归结起来,这些含义实际上大同小异,都与schema一词的日常用法基本一致,因为该词在德语和英语中都包括格式、图表、规范、模板等含义。这样看来,这些美学家所说的图式更加接近于康德所说的经验性图式,与先验图式则有着明显的区别,因为后者指的是“先验的时间规定”,并且只是与十二个知性范畴相关的,不可能表现为事物的结构样式。至于经验性图式,康德虽然没有给其下一个明确的定义,但他曾具体分析过三角形、狗等经验性概念的图式,认为“它意味着想象力在空间的纯粹形状方面的一条综合规则”(《纯粹理性批判》140),考虑到他把经验性图式也说成是先验想象力的产物,我们大胆推断他所说的经验性图式就是一种“先验的空间规定”,与先验图式正好相对。如果说先验的时间规定指的是时间视域中的知性范畴,那么先验的空间规定指的就是空间视域中的感性概念。感性概念是从感性形象之中抽象出来的一般性,当这种一般之物被赋予了某种先验的空间形式的时候,必然呈现为某种抽象的图样或样式。因此我们认为,现代美学所谈论的图式概念的确来自于康德,不过不是他所重视的先验图式,而是他有意加以忽视的经验性图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