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阿尔都塞到马舍雷 “症候解读”说是阿尔都塞的首创,这一论说带有较为明显的方法论色彩,其大意是:大凡阅读对象总是会暴露出某些空白和缺失,表现为沉默、脱节和疏漏,就像病人所表现出的“症候”,显示着身心内部的某种病患,从而读者必须像医生诊断和治疗病患一样,从这些“症候”切入,通过对于这些文本背后隐秘的、缺场的东西的解读,去发现和把握更大、更重要的问题。阿尔都塞是从政治经济学在马克思手中发生的革命性转折中发现“症候解读”的意义的,马克思在阅读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的著作时,从中发现了在工资、利润、地租、利息等问题的表述上存在的沉默、缺失和脱漏,而这导致了这些著作在剩余价值这一实质性问题上的失语。马克思在查验和诊断古典政治经济学这一“症候”的基础上,将工资、利润、地租、利息等放在剩余价值的范畴中进行考量,据此提出了剩余价值理论,进而建立了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阿尔都塞将“症候解读”提升为阅读和批评的一般方法,为一般阅读和批评开辟了具有普遍意义的方法论途径。 阿尔都塞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那就是将“症候解读”视为一种生产,它能够借助自身的证伪作用、校正功能来反推知识增长和理论跃迁。这种在接受和解读中进行的生产,其获得的重大产出绝不亚于在创造和创作中进行的生产,马克思对于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症候解读”,其反推力推动了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和政治经济学的生产,就是经典例证。 马舍雷①是阿尔都塞在巴黎高师的学生、阿尔都塞主编《读〈资本论〉》的合作者。马舍雷受到阿尔都塞“症候解读”理论的影响但又有其创新之处。如果说阿尔都塞是用这一理论来分析马克思《资本论》的政治经济学的话,那么马舍雷则将这一理论引入了文学批评,用以寻绎具体作家的小说中存在的空白和缺失并由此形成新的话题。马舍雷受马克思影响,提出了“文学生产”的概念,并将其提高到文学理论核心范畴来认识,由于在其中加入了阅读理论和批评理论的维度,从而刷新了马克思提出的“艺术生产”理论。马舍雷对于“文学生产”的探讨,最早见于《文学生产理论》一书,此书1966年在巴黎出版,1978年出版英译本,杰弗里·沃尔在“译者前言”中称:“在对文学文本的复杂的物质性叙述中,马歇雷悄悄借鉴了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理论,尤其是‘症候解读’这个概念,使我们能够区分出差距和沉默、矛盾和缺席——它们使文本发生变形并揭示了那些转化为文学生产的意识形态材料的压抑性存在。”[1](PⅧ)此说高度概括了马舍雷“文学生产”理论的渊源、特征、方法和功能。 二、以“生产”取代“创造” 在文学活动的本质界定上,马舍雷排斥“创造”说而主张“生产”说。在他看来,文学作品是生产的产物,而不是创造的结果。以往形形色色的“创造”理论都忽略了作品的生产过程,它们闭口不谈任何有关作品的生产。其实文学创作并不是一个创造过程,而是一种生产劳动。因此他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本书贬黜‘创造’,而以‘生产’代替之。”[2](P68)按通常理解,将文学“生产”与文学“创造”硬性二分并强作褒贬并无太大必要,但马舍雷此说秉有阿尔都塞“症候解读”理论的背景,因而大有深意。 马舍雷所说的“生产”不是在文学创作过程中进行,而是在文学阅读和文学批评过程中发生的。他认为:“文学作品尽管来源于创作中一些不可知的冲动和灵感,但它终将沦为读者具有阐释功能的作品。”[3](P70)作品首先存在于它自身,其次存在于别人的阅读中。尽管这两者不可割裂,但事实上,文学生产的研究不可避免地要面对文本的接受和传输的问题,因此不能用在创作中发生的事完全代替在阅读和批评中发生的事。不妨将研究的重点移到文学活动的后端,揭晓文学阅读和文学批评的生产性功能。以往这种生产性功能总是被习惯性地划归文学活动前端的文学创作,其实不然,在文学阅读和批评中生产的意义与前者同样不可或缺、同样事关重大。伊格尔顿对此作出阐释:“在马舍雷那里,‘生产’并不是指有形的机构、工艺生产的基础或一部作品的社会关系,而是指它自己生产的一连串含义。”[4](P36)就是说,马舍雷所说的“生产”,是在阅读和批评中实现作品意义的增殖。马舍雷引用马克思关于希腊艺术和史诗至今仍然能够给人以艺术享受,甚至成为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的论述以支撑自己的观点:“马克思给出的这个答案中的思想意识是非常明显的:作品可以超越其最初假定的受众的局限,自发的阅读是无限的。”[5](P71)对于一部作品来说,文学创作的意义生产可以停息,但读者的欣赏和解读的意义生产却永无尽期。 马舍雷所倾重的阅读和批评有其特殊性,它不是像一般的阐释学或接受美学那样直接追索作品中的意义、进而将这种意义用理论复制出来,而是将自己与阅读对象和批评对象区分开来、保持距离,以此形成与作品之间的新的对话,它不是与作品的公然发声之处对话,而是与作品的沉默不语之处交谈。而这种“沉默不语之处”,就是弗洛伊德辞典中的“无意识”概念:“弗洛伊德把这种‘失语’归入到一个新的领域,他是第一个探索这一新领域之人。而且,他自相矛盾地把这一领域命名为:无意识。”[6](P85)而这种与作品中无意识部分进行的对话,在促进知识增长和思想繁衍方面,与那种直接揭示作品意义的旧式阐释相比毫不逊色,它激活了阅读和批评的生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