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膜拜与艺术消费

——大型实景演出的文化社会学分析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中望(1980- ),男,湖南新化人,文学博士,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在站博士后,从事美学与传播学研究。湖南 湘潭 411105

原文出处:
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大型实景演出注重自然山水与人文风貌的契合,强调情境架构与历史场景的对接,运用“光影奇观”、“民俗展示”操作策略,生成消费主义文化逻辑。在实现旅游功利、商业意识形态的支配下,实景演出技术常异化为反艺术力量,值得警醒和深思。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6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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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J83;I0-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981(2015)06-0107-04

       大型实景演出是近10年来勃兴我国的重要舞台表演形式之一,它借助自然环境、园林风景、人造公园等景观,辅翼舞蹈、音乐、绘画、杂技、光影等多种艺术手段,打造故事叙述与情感抒发、光影交织与音响聚合的巨型综合体,带给受众以强烈的视听刺激、生动的艺术体验。大型实景演出承继主题公园的优点,在综合性、影响面、震撼力等方面又进行了超越,吸引力巨大,辐射效应明显。2004年3月20日,由张艺谋执导、梅帅元策划的《印象·刘三姐》正式公演,该剧将桂林山水和“刘三姐”传说巧妙关联,荟“唯一性、艺术性、震撼性、民族性、视觉性”于一体,被《纽约时报》称为“中国式山水狂想”的演出,拉开了全国“实景演出”的喧嚣大幕。目前全国有400多场大型实景演出在上演。或缘于大型实景演出对旅游的巨大拉动作用,或基于日常生活审美化、文化消费主义思路,众多炒作宣传者和大部分学者均强调、挖掘大型实景演出的经济作用、社会价值,与之不同,本文聚焦技术与艺术的关系,援用美学、传播学、社会学等学科理论,结合大量文本,拟对大型实景演出展开文化社会学分析,以揭示其深层意蕴和内在机理。

       一、历史还原与情境架构

       作为新型旅游样式,大型实景演出自问世以来,就被广泛关注。在大型实景演出恢弘壮阔的表演舞台、纵横捭阖的演出风格背后,隐匿着某种独特、神秘的文化密码、传播基因,这是其运行的基本法则和效果的生成机制。大型实景演出的关键是自然山水与人文风貌的配合,其运行机理是在传播情境架构中还原历史。

       一方面,就整体关系而言,在大型实景演出中,自然山水以主题公园为依托,外连硕大外景,为剧场受众提供物质性的直接场域,它是艺术体验、情感震撼、心理满足的基础和触媒;人文历史以舞台道具为物象,经由鲜活表演,为现场观众营造直觉性的虚幻空间,更有效地生成艺术氛围、获得审美感受。在这里,自然山水是人文历史的客观对应物、场景孕育所,人文历史是自然山水的内涵孵化器、精神负荷体,二者有机呼应,相辅相成。这一点体现在许多大型实景演出的命名上,如《印象·刘三姐》《印象·西湖》《印象·普陀》《禅宗少林·音乐大典》《大宋·东京梦华》《宋城千古情》《吴越千古情》《天门狐仙·新刘海砍樵》《烟雨凤凰》《道解都江堰》《华清池·长恨歌》《大唐芙蓉园·梦回大唐》《文成公主》《鼎盛王朝·康熙大典》《天骄·成吉思汗》《梦回楼兰》等,均是自然元素与文化指涉的复合体。在大型实景演出中,历史场景还原取代了历史学者的直陈,观众如梦似幻地穿梭在时光隧道中,即梅帅元强调的“把从这个地方生长出来的文化,经过包装和解释,放大核心元素,准确描述这种文化状态,再不着痕迹地还原到这片山水之间”,这种“以点为线”的创作技法生成了片段式、瞬间性的某种“印象美”,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审美体验:《吴越千古情》以吴越争霸,西施、范蠡爱情故事为主线,演绎一曲宏图伟业、春秋绝恋;《宋城千古情》生动摹写良渚古人的艰辛、宋皇宫的辉煌、岳家军的悲壮、烟雨江南、梁祝和白蛇许仙的凄美爱情;《文成公主》以拉萨自然山川为背景,以高原圣域的璀璨星光为天幕,再现文成公主、松赞干布和亲的历史画面;《梦回楼兰》谱写楼兰公主激荡心灵、惊天动地的爱情传奇,打造“沙漠不夜城”;《鼎盛王朝·康熙大典》抒发康熙皇帝胸怀天下、逐鹿群雄、憧憬江南的伟人情怀,展现清王朝鼎盛期的历史风貌,等等,均是如此。

       另一方面,从运行机理来说,经由传播的议程设置、情境架构,大型实景演出的自然山水与人文历史连成一体、水乳交融。“议程设置”理论指出,虽然大众传播难以决定人们对某一事件或意见的具体看法,但通过提供信息、安排议题等方式,它能影响关注哪些事实和意见及其先后顺序,媒体传播与受众意识之间存在某种高度对应的关系。这一理论体现在大型实景演出中,便是策划者以当地山水为媒,以历史风貌、民俗文化等为经纬,强调、放大、活化有利元素,使其发挥“议事日程”功能,同时,遮蔽、包装、转换不利因素,为正面认知、焦点传播添砖加瓦,最终优化传播效果。正是基于此,《大宋·东京梦华》串联八首经典宋词和一幅古画,借助北宋王朝的印象画卷,展现古都开封灿烂辉煌的文化,扬历史之长,避衰败之短;《印象·刘三姐》创新组合漓江渔火、刘三姐传说、广西少数民族风情等元素,“靠宁静与诗意的桂林山水和人文神韵打动人和给人以感悟”(张艺谋语),赋予阳朔以新气象,打造强劲的旅游生长点;《印象·丽江》诠释雪山上茶马古道少数民族的粗旷和真诚,化闭塞、贫穷为原生态、古朴、神秘;《天门狐仙·新刘海砍樵》以落差巨大的张家界天门山为背景,搭舞台于山涧峡谷中,讲述一段人狐之恋,为天门山景点抹上几曲神秘……传播“情境架构”理论强调,任何传播活动都离不开一定的发生情境,情境架构涉及物质、社会、时间、心理等多个层面。在大型实景演出的传播“情境架构”体系中,布景、灯光、色彩、造型等物质条件是基础,文化、风俗、艺术等社会条件是主体,历史回忆、当下反思、未来畅想等时间条件是节点,认知、情感、意志等心理条件是关键,上述要素综合发生作用,提升演出效果。《禅宗少林·音乐大典》打造“禅宗圣地”、“心灵驿站”,音乐疗法针对现代人的焦躁、烦恼,佛乐禅音直指心性,立意甚好;《烟雨凤凰》以沈从文《边城》故事为剧情,极富湘西人文民俗,使观众体味文学经典之余,反思这个“不相信爱情”的年代,感慨良多……有效进行情境架构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二、光影奇观与民俗杂烩

       在一部分人眼中,大型实景演出等同于“场面大+业余演员+民俗”的大杂烩,此话带有贬低意味,却道出大型实景演出的两件操作法宝,即光影技术、民俗文化。在大型实景演出当中,“光影搭台”、“民俗唱戏”是历史还原与情境架构的具体方法。

       一方面,植根视觉文化时代的“光影奇观”策略,大型实景演出最大程度地利用现代光影技术,增强现场震撼力,烘托表演气氛,大幅提升演出效果。诚如丹尼尔·贝尔指出的,“当代文化正在变成视觉文化,而不是一种印刷文化,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1]156。图像增殖、视觉优先已成为当代文化的重要事实,道格拉斯·凯尔纳称这种文化症候为“奇观”,“意指当代媒体对‘景观’的过度炒作和肆意夸张,视觉冲击力强、传播吸引力大的影像文本越来越充斥荧屏,以至于达到‘膨胀’的境地”[2],饱含时间向度的传统叙事美学置换为空间性的造型美学,“奇观逐渐开始支配叙事了”[3]188。正是在这一点上,大型实景演出以“光影奇观”方式,进行了极其兴奋的回应、极度狂热的操演,如梅帅元强调“宏伟的、震撼的、带有高科技特效的视听效果是需要的”,其运用程度几近极致:《禅宗少林·音乐大典》建有世界上首个完全由高科技和数码控制、配备大地流动式立体声的音响系统,拥有世界上最大的舞台灯光系统;《吴越千古情》仅投影设备投入就近400万元,配有6台奥运会专用数字灯,20余台超级造雪机可在几秒间生成漫天飞舞的雪花,水幕喷头可使3000个观众席瞬间萦绕浪漫烟雨,绮丽而唯美;《印象·大红袍》舞台视觉总长度达1.2万米,15块电影银幕融入山水,成为“矩阵式”超宽实景画布,如梦似幻,观者恍有“人在画中游”之感;《大宋·东京梦华》舞台中央装有总面积710平米的阶梯式LED屏幕,仅巨型火阵便耗资200余万元。弗雷德里克·杰姆逊称现代化生活为“科技性”的生活方式,莱斯利·怀特强调技术因素在当代文化大系统中的本质作用、首要地位。大型实景演出对现代光影技术、视觉盛宴的重视,无疑印证了上述论断,这是其魅力之源和成功因素。然而值得反思的是,光影奇观的打造,建立在高额投入、资源大量使用的基础上,而且过于强调灯光、音效、大场面刺激等感官冲击,一定程度上冲淡了演出的文化内涵,减弱其人文魅力,进而影响其艺术价值、文化意义的生成,《印象·海南岛》便是这一败笔的典型。“强烈的光影却掩盖了大海、浪花、蓝天以及沙滩本有的纯真色彩,如同现代人被遮蔽的心灵”[4],不注重内涵提升,却一味强调技术应用,光影的浮华和色彩的炫目只会愈加凸显经验的贫乏、内容的空洞、趣味的缺失,这就类似詹姆逊将“现代性”精确概括为“宏大的集体计划”[5]178,技术走到艺术反面而成为异化工具。大型实景演出应该汲取庄子美学等中华传统智慧养分,抱持“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理念,做到技术与艺术的和谐共生、相连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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