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的敞开:对文艺复兴—矫饰主义—巴洛克时期视觉建构本质的再认识

作 者:

作者简介:
耿幼壮,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本文探讨的主要问题是尚未得到恰当评价的矫饰主义在西方艺术史上的地位和意义,这尤其与文艺复兴艺术中焦点透视法的确立和瓦解密切相关。同时,作为文艺复兴和巴洛克之间的过渡,其使文艺复兴—矫饰主义—巴洛克成为一个总括的前现代时期。对那个时期发生的一系列观念—事件——人文主义、宇宙学说和艺术思想——的探讨,对于我们理解与现代性相关的诸多问题极有助益。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5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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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论就视觉艺术史还是一般思想史而言,文艺复兴都是西方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重要时期,也是学术界研究和讨论比较多的一个话题。但是,对于在那个时期出现的某些重大观念—事件之发生和演变,以及它们对于我们时代的影响和意义,似乎仍然需要再进一步的深入思考。例如,文艺复兴艺术(特别是焦点透视法)的理论基础到底是什么?人文主义者爱与美的理想何以会顷刻破灭?文艺复兴对于现代人的意义究竟何在?在我看来,对于这些问题的解说必须建立在跨学科的基础之上。因此,本文的讨论将围绕着三个紧密相关的方面展开:即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宇宙学说和艺术思想。其次,对于文艺复兴的研究不能局限于一个短暂而单一的历史阶段,而必须置于一个“长时段”①内加以考虑。事实上,虽然巴洛克的出现标志着文艺复兴的终结这一看法曾为人们普遍接受,但巴洛克的意义及其与文艺复兴之间的联系如今已得到承认,巴洛克研究也已经成为“显学”。不仅如此,作为文艺复兴和巴洛克之过渡阶段的矫饰主义(Mannerism)也已得到重新评价②。总之,今天看来,可能不是文艺复兴,而是一个更为总括性的“长时段”,即文艺复兴—矫饰主义—巴洛克时期,才真正构成了西方现代的开端,与现代性相关的问题大多可以由此得到解说。

       谈及文艺复兴,大卫·莱文这样说道:“在我要讲述的关于西方的历史中,‘现代’世界始于文艺复兴。正是从文艺复兴人那里,我们才有了现代科学技术的开始,有了前所未有的贸易和商业扩展,有了人文主义的光辉幻象,以及以自我确证之理性的名义而发起的对中世纪信仰权威的有力挑战。文艺复兴的精神持续了两百年,最终在以霍布斯和笛卡尔为代表的一种机械论—工具理性中完全显露出来。在笛卡尔那里,人文主义具有一种明显的主体特征,从而宣告了作为主体的人的胜利。”③在我看来,莱文这段论述中的洞见有二:首先,他看到了文艺复兴是一个远比通常看法延续时间更长的历史时段;其次,他看到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与笛卡尔的主体性之间的内在关联。他进而准确指出:“主体性的胜利从始至终都是自我毁灭的。”④不过,莱文可能对这一长时段自身的复杂性有所忽视,而这正是本文所要讨论的问题。

       自从布克哈特那部影响深远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于1860年问世以后,人们普遍赞同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核心为两大发现:人的发现和世界的发现。所谓“人的发现”,集中体现为那个时期的哲学思想,即人文主义或人道主义。通常认为,这一关于人的学说是指以人为中心和尺度。在海德格尔那里,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说法:“我们称之为现代的时代……是由这一事实所界定的,即人成为一切存在的中心和尺度。”⑤不过,对于人文主义的这一理解可能多少有些简单。

       实际上,作为文艺复兴时期人文学者的世界观,人文主义集中概括了文艺复兴人对于人自身的看法。要理解这一点,我们需要仔细看看皮科(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的思想。最近,他的主要著作《论人的尊严》终于有了中文译本。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因为这本小书对于理解文艺复兴至关重要。正如博里(Pier Cesare Bori)在中译本导言中所说,这部写于1486年的小小的杰作“被誉为‘文艺复兴的宣言’”。博里还告诉我们,皮科的一生极为短暂(1463-1494),他的创造力也不过持续了寥寥几个年头。值得注意的是,其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曾隐居一隅,凝神沉思,专心注解《创世纪》第一章和《诗篇》。此外他还撰写了一部《星相学论争》,而星相学或占星术在当时不过是天文学的别名。这些极富意味的论题表明,皮科追求的是一条“美的道路”,信奉的是一种“诗歌神学”⑥,它们皆基于新柏拉图主义那庞大而繁复的神性宇宙体系之上。的确,皮科最为人所知的还是其关于人处在宇宙的中心之断言,只是这一立论的基础常常被误解或曲解。在《论人的尊严》的开篇,皮科就托阿拉伯古文献表明,“在世界这个舞台上……没有什么比人更值得赞叹了”⑦。但何以如此呢?皮科认为,这需要通过人在宇宙秩序中的处境加以说明。于是,在以《创世》为题的一章中,我们看到了人所面临的处境:在创世的最后阶段,上帝考虑造人,“但他没有藉以塑造新物种的原型,他的宝库中也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的新子继承,世界中也没有这个宇宙沉思者的一席之地。那时处处皆被充满,万物已经被分配到最高、中间、最低的秩序中”⑧。这就是说,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人这一最后的造物必将与众不同。在随后一章《上帝对人说》中,皮科这样写道:

       最后,造物主觉得,这个他不能给予任何专属之物的造物,要与每一其他造物共享其所有。因此他把人这种形象未定的造物置于世界的中间。对他说:“亚当,我们没有给你固定的位置或专属的形式,也没有给你独有的禀赋。这样,任何你选择的位子、形式、禀赋,你都是照你自己的欲求和判断拥有和掌控的。其他造物的自然一旦被规定,就都为我们定的法则所约束。但你不受任何限制的约束,可以按照你的自由抉择决定你的自然。我们已把你交给你的自由抉择。我已将你置于世界的中心,在那里你更容易凝视世间万物。我能使你既不属天也不属地,既非可朽亦非不朽;这样一来,你就是自己尊贵而自由的形塑者,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任何你偏爱的形式。你能堕落为更低等的野兽,也能照你灵魂的决断,在神圣的更高等级中重生。”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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