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个世纪前,神州大地曾流行一首名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好几亿人在唱,而且一唱就好多年。出自第一句歌词的歌名隐含着一个比喻:国家有如大海中的航船,能否穿越惊涛骇浪,全靠英明舵手。这句歌词表明,二十世纪的中国革命与古希腊产生了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内在关联。 一、“黑色的航船” 两千多年前,古希腊诗人阿尔凯奥斯(Alcaeus of Mytilene,约公元前630-前590,约合中国周襄王22年-周匡王23年)曾写下这样一首诗: 我搞不懂这动乱的风暴; 浪头一会儿从这边扑来,一会儿从 那边扑来;而我们穿过风浪中心, 乘着这黑色的航船。 阿尔凯奥斯出生于勒斯波斯岛首府米提勒涅(Mytilene)的一个贵族世家,与著名女诗人萨福既是同乡、又是同时代人,在古希腊抒情诗人族中辈分很高。由于记叙了那个时代的革命风暴,阿尔凯奥斯的诗被后人题为Stasiotika(《动乱集》,已佚)——如今应该译作《革命集》。“革命”一词在近代才开始流行,古希腊语汇中没这个词。古希腊文“Stasis”的原义是“竖立的石柱或岗位”,引申为“另立派别、闹分裂;内讧、倾轧”。由于诗中所谓的“Stasis”的确喻指当时针对传统政体的革命,因此也可以译作“我搞不懂这革命的风暴”。在雅典民主政制时期的经典作家(修昔底德、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笔下,“Stasis”成了常见词,以至于直到现在,“Stasis”仍然是西方政治思想文献中的经典语汇。由于是“乘着黑色的航船”穿越革命风暴的第一人,阿尔凯奥斯也成了西方思想史上最早的反革命诗人,堪称法国大革命之后涌现出的诸多反革命诗人(夏多布里昂、诺瓦利斯、柯勒律治)的先驱。 与“Stasis”同样具有政治思想史意义的是:由于“黑色”可以理解为土地,“黑色的航船”后来成了西方政治思想史上非常著名的“城邦”喻,一直延用到现代。按照更多靠海洋为生的希腊人的生活经验,航船出海必有各种人分工作业,还承载着储备的各种生活食品和物品,有如一个政治共同体或国家(比较欧里庇德斯,《瑞索斯》行322-3:“那个时候,战神阿瑞斯用他的风暴,不断袭击这大片土地的风帆”)。航船出海遇上风暴是常事,对希腊人来说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危难时刻。不用说,穿越风暴、度过危难全靠船长,整个航船共同体的生命都在他那双掌舵的手中。事实上,诗人荷马已经用大海上的风浪来比喻政治危难——在描绘特洛亚军队向阿尔戈斯人发起攻击时,荷马形容他们“有如辽阔的海上一个巨浪咆哮着,被强风推动滚涌,凶猛地扑过船舷”(《伊利亚特》卷15;行381-83)。就此而言,阿尔凯奥斯用海浪倾覆航船的意象来比喻革命,可以说是化用荷马的用典。尽管革命更多指国家遭遇的内在危难,好些国内革命其实是异国扑来的大浪引起的。在肃剧诗人埃斯库罗斯《七雄攻忒拜》笔下,七雄攻忒拜有如一场革命战争,“大海掀起滚滚险恶狂涛,/一落一涨,三层叠垛,/波光闪烁,在城邦舵手周围喧嚣”(行757-61)。幸好有英明的“城邦舵手”,“城邦平安,经受住了风暴的猛烈打击,未渗进一点儿海水”(行795-96)——这里的“海水”与荷马笔下的“巨浪”是一个意思。 在柏拉图笔下,阿尔凯奥斯的“黑色航船”获得了最为透彻的政治哲学解释。按苏格拉底的理解,航船喻的重点不在航船与风浪的关系,而在船长(舵手)与全体船员的关系——或者说王者与城邦民众的关系。 一个船长在体形和力量方面超过船上所有的人,[488b]但他耳朵有些聋、眼睛也同样看不太清楚,懂得的航海知识也和前两者一样有些缺陷,其他船员为了掌舵的事而相互争执不休,每一个人都认为必须由自己来掌舵,尽管他从来没有[5]学过这一技术、无法指出他自己的老师是谁或什么时候学过航海。不仅如此,他们还声称,这并不是一门能被教会的技术[……]他们一直[488c]簇拥在那个船长周围,缠着他不放,千方百计地迫使他把船舵交托给他们。有时,当其中一些人说服不了他,而另一些反倒说服了他,前者就把后者杀了,或把他们从船上抛入水中,接着,用曼德拉草、[5]或用酒、或用其它什么东西弄倒了高贵的船长,然后开始统治全船,享用起船内装载的东西,又是喝酒,又是大摆宴席,按这号人的习惯驾船航行[……]。(《理想国》王扬译卷六;488a8-c9) 显然,苏格拉底讲的航船故事寓意的问题是:政治共同体(国家)应该由什么样的人来掌舵(掌权)——由于有什么样的人为城邦航船掌舵,就会有什么样的政制,苏格拉底的“航船喻”暗含不同政制的比较。值得注意的是,此前苏格拉底已经说到过城邦安危与“浪潮”的关系:“在我还没有完全躲过前面两个浪潮之时,你现在又向我推来势头更大、最难对付的第三个浪潮”(柏拉图《理想国》王扬译卷五;472a1-4)。有理由推断,苏格拉底所讲的航船上的夺权事件很可能是在影射雅典民主制——有力的佐证是,珀律比俄斯(Polybios)《罗马志》后来把雅典民主制比喻为“没有主子的航船”(44;卷六),依据的就是柏拉图的这段笔墨。①苏格拉底说,船长虽然“在体形和力量方面超过船上所有的人”,而且懂得航海术,似乎指的是懂得统治术的古老王者……但他毕竟老啦,有如王政毕竟老了,何况,王政并非一点儿缺陷都没有。换言之,似乎苏格拉底也认为,老船长应该交出手中的舵把,因而他并非是个保皇派。然而,同样明显的是,即便苏格拉底不认为古老的王政是最佳政制,他也并不认为民主政制就是应然的政制。理由有两点:首先,船员(民众)从未学过航海术(统治术根本不可教),完全不懂得如何驾驭航船,遑论对付风浪;第二,绝大多数船员(民众)关心的是自己的享乐,而非整个航船的安危——苏格拉底让我们看到,一旦民众统治全船,他们就开始酗酒。相反,老船长虽然已经昏聩无能,但他毕竟关切整个航船的安危,是“高贵的船长”。反过来说,不关心国家利益的人算不上“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