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鲍德里亚的“挥霍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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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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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鲍德里亚否定常规意义上的审美,但他的学说中却包含着一种另类的美学,即凯尔纳所谓“贵族美学”。本文把这种美学称为“挥霍美学”,并力图表明:鲍德里亚挥霍美学主要基于他从莫斯的“礼物交换”说发展成的“象征交换”说,其源头是尼采的“太阳哲学”,其核心是把巴塔耶“耗废”说改造为“对等耗废”说。由于这种挥霍的本质是反功利,暗合于审美无功利性的现代美学信条,所以被不太准确地被冠以“美学”之名。本文认为,挥霍美学发掘出了人类生活中确实存在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有时甚至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高贵性一面,但毕竟不是也不应成为人类生活的常态,因而鲍德里亚挥霍美学带有明显的乌托邦主义色彩,值得我们高度警惕。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2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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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伦·布鲁姆在其《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中有一个很有启发性的说法:左派的尼采化。本来,尼采一般被归为右派,但20世纪的西方左派尤其是新左派却有明显的尼采化倾向①。这种说法大体上是符合事实的,60年代以后的法国理论家大多如此,鲍德里亚就是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的“贵族美学”(aristocratic aesthetics)便是尼采化的表现。当然,这是经过了大量中介的尼采化。本文试图专门探讨鲍德里亚这方面的思想。

       一、从“礼物交换”到“象征交换”

       鲍德里亚的理论属于批判理论。凡是批判理论都必须有用来批判现实的基本标准,即一种超越现实社会的根本法则,比如,在卢卡奇那里是“总体性”,在阿多诺那里是“非同一性”。那么,在鲍德里亚那里是什么呢?那就是“象征交换”(symbolic exchange)。虽然我们可以把鲍德里亚的思想分为马克思主义阶段和后马克思主义阶段,但实际上,鲍德里亚在批判现实的时候自始至终都没有采用过严格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标准,其基本标准从来就是“象征交换”这一原理。

       学者们早就指出,鲍德里亚的“象征交换”说虽是多方面影响的结果,但主要出自马塞尔·莫斯的“礼物交换”(gift exchange)说②。莫斯通过对西北美洲原始人的“夸富宴”(potlatch)、“库拉”(kula)之类习俗的考察,提出了一种有名的观点:“礼物交换”是原始社会主要的交换形式。在莫斯看来,礼物交换与现代社会的商品交换有根本的区别。其基本特点大致为:第一,集体性:“不是个体,而是集体之间互设义务、互相交换、互订契约……”第二,超经济性:“它们所交换的,并不限于物资和财富、动产和不动产等在经济上有用的东西。它们首先要交流的是礼节、宴会、仪式、军事、妇女、儿童、舞蹈、节目、和集市……”第三,自愿性:“尽管这些呈献与回献(contre-prescacion)根本是一种严格的义务,甚至极易引发私下或公开的冲突,但它们往往透过馈赠礼物这样自愿的形式完成。”第四,总体性:礼物交换不是一种纯经济交换而是一种包含着宗教、经济、政治、法律、婚姻、审美等多方面的“总体呈献体系”③。第五,义务性:礼物交换只在表面上是自由的,实际上是强制性的,邀请、被邀请、给予、接受、回报等全部交换环节都是义务性的,因而是当事人必须严格遵循的④。第六,争斗性:“竞争与对抗的原则贯穿于这些仪轨。”⑤礼物交换往往不是一种与对方互通有无的友好式交换,通常是一种力图压倒对方的争斗式交换。

       鲍德里亚的象征交换几乎完全接受了莫斯礼物交换的所有这些特点。他用象征交换替代礼物交换,最重要的原因或许是为了与他的“符号交换”对应起来:现代社会是符号交换,前现代社会则是象征交换⑥。当然,“象征交换”还有一层意思,即强调从未有过现代经济学⑦所设想的那种围绕纯物质产品进行生产、流通和消费的社会。经济从来就是以文化为中介的,经济活动从来就是意义交流活动,差别只在于是围绕象征还是围绕符号进行。这一点本来就隐含在莫斯的理论中,鲍德里亚不过把它发掘出来并进一步加以强调而已。所以,象征交换实际上还是礼物交换,还是赠礼、受礼、回礼的活动。在这种意义上,鲍德里亚象征交换中的“象征”就是莫斯礼物交换中的“礼物”。正如在莫斯那里一样,鲍德里亚所理解的“礼物”是极其宽泛的,指任何卷入夸富宴式馈赠和回赠过程中的被赠与物。

       在莫斯谈到的那些特点中,鲍德里亚最强调的是义务性和争斗性。鲍德里亚认为,构成象征交换的根本特征之一是它的相互性,而相互性所讲的实际上就是莫斯详细论述过的整个赠礼与回礼过程的义务性。别人赠给你礼物,你必须接受下来并且回赠更丰厚的礼物。“这是一个绝对法则:义务性和相互性是不可逾越的。”⑧由于在这种相互性得到确保的情况下,礼物的交换就会不停地循环下去,因而鲍德里亚又特别强调象征交换的循环性、双向性、可逆性。他说:“象征之物显然就是这种交换的循环,就是给予和回馈的循环,一种产生于可逆性的秩序,这种可逆性可以摆脱双重裁判:压抑的心理机制和超验的社会体制。”⑨比如,鲍德里亚认为,在原始人那里,死亡不是生物性的,而是社会性的,其标志就是死亡是双向的、可逆的,是与生命处于循环往复过程之中的。鲍德里亚由此提出了一种特殊的死亡观。

       不过,与莫斯相比,鲍德里亚更强调的是争斗性。莫斯已经非常清楚地指出了夸富宴的对抗性。莫斯说,夸富宴是一种“财产之战”,它通过挥霍财富来打压对手,以获得荣誉、地位和权力。正如战争一样,胜利者获得权力,失败者丧失权力。但莫斯似乎并不认为所有礼物交换都必须如此,比如库拉就不以争斗为前提。鲍德里亚却不同,他把挑战对方、竭力压倒对方视为象征交换最根本的特性之一。可以说,鲍德里亚把象征交换视为一种以礼物为手段的战争(即象征之战)。挑战与应战都是当事人必尽的义务,否则就意味着出局,而出局则意味着丧失尊严、权力、地位等。比如,鲍德里亚始终坚信,当代社会的“权力”本质上源于我们与统治者(系统)之间象征交换的失败:我们成了单纯的礼物接受者,没有对当前制度的赠礼做出有效回应,结果我们丧失了应有的尊严和地位。这种说法听起来相当古怪:权力不是产生于被强行剥夺而是产生于被单方面给予⑩,这怎么可能?只有理解了象征交换的争斗性本质才能理解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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