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格奥尔格·齐美尔以来,社会学家或社会理论家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凭借着他们对社会之诗人般的敏感与哲学家般的抽象化能力不断刷新我们对于处身其中的生活世界的感知和认识,一个个的概念被创造出来,一个个的命题被演绎出来,一个个的理论被建构起来。虽然这些概念、命题和理论并不能如马克思所要求的“改变世界”,但正是在这些对于世界的“解释”之中世界对于我们便悄悄地改变了。人类不能单纯地生活在“解释的世界”中,但也总是靠着“解释”生活在世界上,无论这“解释”是可以证实的判断抑或客观性乏绝的信念甚至完全是超验性的信仰。这就是理论之真正的“后现代”状况。“后现代”绝不就是虚无主义。“后现代”之后,我们既要认识到理论和解释的“言不及义”、“词不达物”,也绝不可放弃传统上所赋予它们的使命。理论和解释不仅是使生命得以存续的工具,而且它们就是生命本身的展开与迸发。 “日常生活审美化”①作为一个概念或一个命题再或一种理论是社会学家或社会理论家对于当代社会现象变化的一种新阐释和新把握。德国学者沃尔夫冈·韦尔施将“审美化”从其“表层”令人触目惊心地一直挖掘到它的“深层”(the ‘deep-seated’):位于表层的是对日常生活世界的审美装点,作为一种新的文化动力的无意义的享乐主义,促销的经济策略例如广告之抛弃对商品的性能、生产商的宣传、转致于对商品“审美灵晕”(aesthetic aura)的营造等;而在深层,据他说,则是新技术的采用如模拟创造出能够最大限度地满足审美要求的产品,“这种物质的审美化”且将导致“一个非物质的审美化”,即“我们意识的以及我们对现实之整体理解的审美化”②;还有,现实之在媒介手中被改造、被模型化也是深层审美化的一个重要表现。通过“深层审美化”一语,韦尔施说的是现实在物质上、社会上进而在意识上被基础性地按照美学原则而重构。韦尔施告诉我们,如果说“表层审美化”的关键词是“泛化”(universalization),即审美化无时不有、无处不在,那么“深层审美化”的关键词则是“基础化”(fundamentalization),即审美化之对现实的根本性重构。现实不再是现实的,而是完全而彻底地审美的。我们不想说这种完全而彻底的审美化造成的是“审美的现实”,因为在被审美化了的世界中已不复有“现实”的存在;我们也不能说其所造成的是一个“审美的对象”,因为这涉及韦尔施所发现的“认识论的审美化”(epistemological aestheticization),其中没有作为其自身的真理、现实,所有我们能够认识的不过是如康德所规定的被我们自己置入其中的东西,例如说,唯当我们将作为直觉形式的时间和空间即所谓的“感性规定”(aesthetic stipulations)先行赋予现实,而后现实才能呈现为我们的认识对象。“认识论的审美化”既然取消了认识对象的客观实在性,我们只有一个主观的、审美的世界,哪里还有什么“对象”呢?“对象”诚然是“主体”的对象,但它也必须是不同于“主体”的对象,否则对主体而言为何要去认识呢?康德决非如韦尔施想像得这么简单,他是有这种“认识论的审美化”,但又在认识论和审美化之外设定了“自在之物”,是以我们可以谈论“对象”,谈论“认识论”。在这样的意义上,简言之,“审美”没有“对象”。韦尔施将“认识论的审美化”作为“现代性的遗产”③,我们姑且撇开它是否真的就属于“现代性”,但对于如今愈演愈烈的审美化浪潮,它的确说到我们最所忧心之处。“认识论的审美化”即便还未到来,它也是可以预见的并不遥远的凶险了。 作为一位哲学家,韦尔施不满足于只是去呈现各种审美化的图景,另一方面他将之放置于所谓“现代性”思想语境,以更清晰地展示审美化的来龙去脉,并且还试图对它进行价值评判。但是作为较早涉猎这一话题的作者之一,韦尔施在他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探讨中,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还没有触及或以清晰的形式提出来,这就是:究竟是什么力量在其背后推动着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在描述各种层次的审美化时,他似乎暗示了造成审美化的是经济、技术和媒介,以及一个“现代性”的认识论,但是问题在于:第一,他在点到这些因素时其意在描绘出现于“表层”和“深层”的形形色色的审美化景观,而未想到要在审美化中去寻找其隐在的推动力,换言之,在他一种关于审美化之推动的问题意识尚未形成;第二,即使他有意识将如上要素作为审美化的推动力,如我们在以下展开的对其他作者的批判性考察所示,也仍失之于表面化而需要继续深进。 韦尔施不是一个孤例,在所有迄今为止的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讨论中,推动力的问题不是未被意识到,就是被蜻蜓点水般地浅尝辄止;或者也有一些较为深入的探索,例如在阿多诺、杰姆逊那儿,其中即使往好处说,我们将其所有的错误都弃之不论,也都未达到一个理论所要求的足够的明晰性和系统性。审美化的推动力问题有待成形,有待被响亮地提出,有待给予正确而深刻的解答,因为只有做到了这些,我们才能超越目前社会学所裹足不前的“描述”层次,而进入理论的“解释”层次,进而可能的“改变世界”的层次。 一 波德利亚:从“拟像”看“审美化” 韦尔施在发展自己的审美化理论时未曾提及波德里亚的名字,不知何故④,但波德里亚无疑是这一理论为数不多的原创性作者之一。我们放开对韦尔施与波德里亚在审美化论述上的异同比较,尽管这一课题也很有诱惑,例如韦尔施的“认识论的审美化”与波德里亚的“拟像”学说在两条不同线路上,笼统言之,前者多在哲学和思想史一线,而后者则更热衷于社会和文化史的描述,共同走向对真理在审美化中之遁失的发现。我们现在就抛开韦尔施而转向波德里亚,因为韦尔施在一个重大的问题上已经将我们带到了波德里亚这儿:韦尔施如前所示描绘了审美化从表层到深层的诸多表现,甚至还打破这种表层与深层的二分框架,将目光投向一种殊难归类的审美化:它既是“一个浅表的和显而易见的审美化,但在其底下也是一个更深层次的审美化”⑤。这样的审美化表现为个人对其身体、灵魂、意识以及社会礼仪等方面之完美程度的苛刻要求。审美化现象真是琳琅满目、不可胜收啊,似乎直看得韦尔施眼花缭乱,心旌飘摇,他竟不能在其中辨别出哪一种审美化更普遍、更具影响力、更深刻因而可能触及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