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02.23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1)01-0025-06 一 亚里士多德的《论诗术》(旧译《诗学》)被学界认为是现存亚里士多德著作中最难释读的文本,晦涩到难以理解的地步——这一说法绝不夸张。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得勉力去读,尽可能搞懂。本文仅仅尝试绎读第一章的首段①,笔者感到,如果不对勘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在《王制》中关于诗的说法,这短短几行没法索解。亚里士多德说: [1447a13]……我们不妨依自然首先从首要的东西讲起。叙事诗制作和肃剧制作以及谐剧和酒神颂制作术,还有大部分双管箫情歌术和基塔拉琴合唱诉歌术,所有这些一般来讲都是模仿。这句首先具体列举了各种形式的诗——首先提到的是叙事诗(epoipoiia),这个语词的词干epos与动词poiein有相同的词源,从而也包含制作叙事诗,换言之,这种用法不仅指作品,也指制作叙事诗的行为,所以译作“叙事诗制作”——在《伊翁》中,苏格拉底与伊翁谈到诗影响观众灵魂的方式时,仅列举了叙事诗(535b-d):叙事诗让人身临其境,但苏格拉底突出的是让人悲伤的情景。第二项列举的主词是“制作”,“肃剧”是属格,从而突出了“制作”,按照作为宾语的属格,也可译作“制作肃剧”——这不仅指的是肃剧诗人的写作,也指甚至更重要的指肃剧需要演员的演出行为。第三项列举的“谐剧”直接用了主格,没有包含“制作”,但谐剧与肃剧一样,需要演员的行动来展现,为何亚里士多德没有突出谐剧的“制作”性,非常值得我们留意,这涉及所谓“制作”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意味着什么。第四项列举的是“酒神颂制作术”,而非“酒神颂诗”——这种颂诗是合唱抒情诗中的一个宽泛类型,源于祭拜酒神的祭歌,后来演变成带有叙述性质的诗歌,叙述的内容多为流传的传统故事。现存最早的这类分诗行的诗歌仅见公元前五世纪前期的巴克基里德斯(Bakchylides)的少量残段和品达(公元前520-438)的残段,然后是提摩忒俄斯(Timotheos,公元前450-366)的Persern中的250行。最后两项列举的都不包含“制作”,但都包含“术”这个词尾:“双管箫情歌术”(合唱抒情诗的一种)和“基塔拉琴合唱诉歌术”。换言之,最后三项都属于抒情诗一类,这里的“术”指音乐的器乐技艺,也就是说,这三种抒情诗得靠乐器伴奏,更多受乐器演奏的限制,或者说更多是静态的演唱,而非行为性的表演——品达有一首抒情诗残篇描述过这类演唱的情形,尽管有舞蹈,但舞蹈不是带故事性质的行为表演。在亚里士多德的《问题集》中,有一篇题为“关于音乐”,里面谈的是我们如今所谓的“乐理”,甚至包括和声,在919a20,我们见到亚里士多德把器乐演奏家也称为诗人。 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并没有举出所有的诗作类型,尤其“大部分双管箫情歌术和基塔拉琴合唱诉歌术”的说法,实际上省略了单纯吟咏性的抒情诗:这里提到的三种抒情诗类型,尽管得靠乐器伴奏,毕竟带有叙述或叙事的性质,尤其“酒神颂诗”——《问题集》918a31说到,双管箫演奏有时什么也没有演奏,也就是说,没有明确的要说的东西。有叙事意味着有行为发生,或者说有故事发生,从而表演的性质就带有展示行为的性质,而非单纯的吟唱表演……由此亚里士多德说,所有这一切总的说来都是“模仿”。反过来看,我们也多少知道了何谓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模仿”——就诗的模仿性质而言,要么是叙述性的,比如叙事诗(史诗),要么是演员表演性的,比如肃剧、谐剧,至于抒情诗,亚里士多德仅提到带有叙述性的,略去了不带叙述性的单纯抒情诗。无论叙述性的还是演员表演性的,都与“故事”相关。 在《后分析篇》中,亚里士多德说到划分:“划分是保证不忽略任何事物的内在因素的唯一途径。如果我们设定了最高的种,并从较低的划分中取况一分支,那么我们正在划分的种不会全部归属于这个划分的分支。……在下定义和划分时,不一定需要知道事物的全部情况。”(96b36-97a10)从表述来看,这里是在划分种(诗作)和属(各类诗作),从亚里士多德的探究方式来看,划分种和属的确可以说是“首要的事情”。但是,亚里士多德在这里的划分带有排除的意味:模仿是标准,以此来归纳带有制作性质的诗作。从而,所谓“首要的东西”不是划分,而是模仿,何况,从“首要的东西”讲起前面还有“依自然”——如果所谓“自然”指的是人这类动物,那么,模仿就是人的自然属性之一。我们随后就会看到,亚里士多德说,模仿不仅是一种“技艺[术]”,也是一种“习性”(1447a19-20)。其实,诗或我们所谓广义的“文艺”是一种“模仿”行为,这样的说法我们早就耳熟能详,现在我们知道,如此说法的源头在亚里士多德。可是,“依自然从首要的东西”讲起告诉我们,模仿是首要的,诗是从属的,因此,这里的重点是“模仿”。换言之,作诗或诗作不过是模仿的一种类型,还有并非诗作形式的模仿,比如现实生活中的模仿:好人学好人的样儿,坏人学坏人的样儿。说到底,模仿是比作诗更为基本的属人行为。 模仿的本义是“学着样子做……”(既是行为,也是成品),而非“再现什么”——因此,必须与所谓“摹写”(比如画模特儿、做人物雕像)区别开来。绘画是摹写,不是模仿;模仿是非物质性的,不是用画布、纸张、石头等物质来摹写什么,而是行为性地照着样子做。另一方面,在诗作中,这种照着样子做的行为又与实际的行为有所区别,带有虚拟性质。对于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得理解,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要说作诗是模仿,而非说作诗是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