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批评颇多对待性范畴,如“形”与“神”、“奇”与“正”、“复”与“变”、“繁”与“简”、“浓”与“淡”,等等,素为论者关注,并做有很湛深的研究。但对“老”与“嫩”这一组对待性范畴的讨论则较少看到,其所涵示的意义也较少为人发扬。其实,它们在宋以后有很活跃的表现,由它们及其所提携起的一连串后序名言,很好地概括了古人力求完粹,高不伤肤、雅不落巧的创作追求,适切地传达了宋以来“后经典时代”中国人独特的文学经验与审美趣尚。 “老”原指物事与人的历时久远,用诸论文,指作品的老熟与老成。如杜甫《敬赠郑谏义十韵》之“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老成的笔法称为“老笔”,如李白《题上阳台》之“山高水长,物象万千。非有老笔,清壮何穷”,刘克庄《刘圻父诗序》之“它日余将求续集而观老笔焉”。由老成笔法构成的佳句叫“老句”,如王世懋《艺圃撷余》称杜甫“故多变态,其诗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丽句、有险句、有拙句、有累句”;构成的格调叫“老格”,如僧鸾《赠李粲秀才》有“前辈歌诗惟翰林,神仙老格何高深”。由此老格的作品,通常洋溢着“老气”,如谢逸《陈倅席上分韵得我字》之“酒酣涌新诗,老气激衰堕”;故可称“老作”,如曾季锂《艇斋诗话》称“韩文杜诗备极全美,然有老作,如《祭老成文》、《大风卷茅屋歌》,浑然无斧凿痕,又老作之尤者”。“嫩”由物初生时的柔弱样态和事初起时的轻微状态,衍指物之质地不坚实、颜色新鲜浅淡,还有人的青涩不老到,这些都很容易了解。但有时也指事物与人性可贵的本初,譬如宋明理学家就常如此,他们以“仁是嫩物,譬之草木,嫩则生,老则枯”,① 在此中投托了自己许多的哲思。用以论文,则指作品字句声色的俊美细腻乃或庸腐华伪。如钟嵘《诗品》卷下之论戴逵诗“嫩弱”即是。 要之,“大约‘老’字对‘嫩’看”。② 如陆时雍《诗镜总论》评“齐梁人欲嫩而得老,唐人欲老而得嫩,其所别在风格之间;齐梁老而实秀,唐人嫩而不华,其所别在意象之际;齐梁带秀而香,唐人撰华而秽,其所别在点染之间”。陈绎曾《文章欧冶》以“嫩”为古文病格,又明确地以“不老”释“嫩”。王思任《世说新语序》称刘义庆“本一俗语,经之即文;本一浅语,经之即蓄;本一嫩语,经之即辣。盖其牙室利灵,笔颠老秀,得晋人之意于言前,而因得晋人之言于舌外”。或论诗,或评文,但大抵都是由这样的对看,来揭示其意义的分野。 “老”与“嫩”被广泛用于文学批评,大抵在宋代。特别是“老”这个范畴,可见诸其时各家文学批评。具体地说,它可以是一种“老健”,如朱熹《跋病翁先生诗》称“逮其晚岁,笔力老健,出入众作,自成一家”;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苏轼论张子野,也有“子野诗笔老健,歌词乃其余波耳”之说。可以是一种“老苍”,如黄庭坚《次韵答邢敦夫》之称“儿中兀老苍,趣造甚奇异”。可以是一种“老辣”,如刘克庄《赵戣诗卷题跋》称“歌行中悲愤慷慨生硬老辣者,乃似卢仝、刘叉”。可以是一种“老练”,如叶适《题难岳诗稿》称“潜夫思益新,句愈工,涉历老练,不止阔远,建大将旗鼓,非子孰当”。可以是一种“老重”,如黄庭坚《答洪驹父书》称“寄诗语意老重,数过读,不能去手”。以后历代人更将之广泛运用于各体文的批评,成为古代文学批评史上一个重要的理论范畴。 “老”与字句有关,所谓“凡下字造句坚致稳当即老也”。③ 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说:“用意高深,用法高深,而字句不典、不古、不坚老,仍不能脱凡近浅俗。故字句亦为诗文家一大事。”他还具体列出“义法粗胚”若干,“转折”、“气脉”之外,就有“不经意助语闲字”,其下注曰:“必坚老生稳”。而像元诗那样,“其词太绮缛而乏老苍,其调过匀整而寡变幻”,④ 是作诗之下乘,为历代论者所不取。字有字法,除“贵属对稳”、“贵遣事切”、“贵结响高”之外,还“贵捶字老”,要之“总归于血脉动荡,首尾浑成”。⑤ 句有句法,“欲老健有英气,当问用方俗言为妙,如奇男子行人群中,自然有颖脱不可干之韵”。⑥ 又由于古人一般以为实字质实,虚字薄弱,前者用得多则意简而句健,后者用得多则意繁而句弱。譬如与李白、高适相比,杜诗之“老”就与他多用实字有关。当然,这并非绝对,倘能做到“由虚而实”,虚字同样可以见出老意。故屠隆《与友人论诗文》以为,倘一味“右实而左虚,而谓李杜优劣”,并不能算平情客观。而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三更说:“用虚字者能庄重精当,使虚字如实字,则运虚为实,句自老成。” “老”又与格调有关。署名白居易所撰《金针诗格》有“诗有五忌”条,指“格弱”,“字俗”、“才浮”、“理矩”和“意杂”。于第一点下,特别点出“格弱则诗不老”,可见“老”与格调有关。梅尧臣《续金针诗格》“诗有五忌”条,第一点也明言“格懦则诗不老”。徐增《而庵诗话》说:“格者,才之老成,骤而难至”,又指出诗格的成熟与诗才的老到有关。由此可见,由老成之才而老到之格而老健之诗,其间确乎存在着逻辑关联。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对此还作了具体的例示,他称“韦苏州诗,韵高而气清;王右丞诗,格老而味长……至于词不迫切而味甚长,虽苏州亦所不及也”,足以让人体味“老”与诗格的关系,以及诗中老格与其他体调的分野。明前、后七子论诗偏尚格调,流于肤廓,清人贺贻孙在《诗筏》中就指出,如李攀龙之论气格,“皆从华整上看,易堕恶道,使以浑老两字论气格,又谁得而非之哉?”从另一个方向,将“老”与格调的关系说得更为清楚。此外,像费经虞《雅伦·品衡》中列有“高老”一品,辞曰:“独踞万仞,高不可攀;气横九州,老境无敌。然如苍松翠柏中含生新之色,始称上乘。若枯枝断梗,则非所贵矣”,可以视作是对诗歌老格的一种象拟。有此老格,诗歌才见气象。故叶燮《原诗》卷三要说:“诗家之体格、声调、苍老、波澜,为规格,为能事,固然矣。”薛雪《一瓢诗话》要说:“为人要事事妥当,作字要笔笔安顿,诗文要通体稳称,乃为老到。”吴雷发《说诗菅蒯》甚至说:“从事于诗者,其要有三:曰高、曰细、曰熟。所谓熟者,乃渐老渐熟之谓,非众人习径也”,“入手时须讲一清字,成功则不外一老字,诗之初终略尽矣,即古文辞何独不然”!将此意放大至文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