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政治学研究的空间

——王绍光教授访谈录

作 者:
孙麾 

作者简介: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院报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09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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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绍光,中国文化论坛理事,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公共行政系教授、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长江讲座教授,英文学术刊物《The China Review》主编。1990年获康乃尔大学政治学博士学位。1990-2000年任教于美国耶鲁大学政治系。1993年,王绍光与胡鞍钢合著《中国国家能力报告》,推动了中国分税制的改革,时称“王胡报告”。

      主要著作有:《理性与疯狂:文化大革命中的群众》、Failure of Charisma:The Chinese Cultural Revolution in Wuhan、《挑战市场神话》、《分权的底限》、《多元与统一:第三部门国际比较研究》、《左脑的思考》、《美国进步时代的启示》、《安邦之道:国家转型的目标与途径》、《中国国家能力报告》(合著)、《中国地区差距报告》等。

      政治学研究存在的问题

      孙麾:中国政治学由于历史和现实的原因,似乎一直没有找到适合的研究思路,大多数学者只拘泥于民主、自由等概念史的研究,这些研究又往往受西方影响很大,其中缺乏对中国政治经验的总结,您一贯强调中国政治学的本土化研究,能不能找到适合的研究思路或提一些有启发性的建议。

      王绍光:2008年夏天开过一个关于人文社会科学30年的会,我在会上发言就谈改革开放30年的政治学。在“文革”前很长时间我国基本上没有专门搞政治学研究的,解放前做政治学研究的老先生都分在法律系。改革开放30年,政治学研究也经历了几个阶段,最初是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到20世纪80年代初期和中期开始引进和介绍西方的政治学理论,从90年代以后开始出现专门研究中国问题的政治学著作。我在那个会上以王沪宁为例,作为学者他是比较早进入政治学界的,我把他的所有文章拿出来分析,他在20世纪80年代初到90年代初基本上是介绍西方政治学,到1992年,开始转向研究中国问题,从这也可以看出中国政治学在上世纪90年代开始获得新生。

      孙麾:这也许是有代表性的一种研究路程和研究走向,但从中我们确实可以寻找到中国政治学研究进程的发展脉络。接下来我们谈谈政治学研究存在的问题。

      王绍光:改革开放30年,国内政治学研究取得了很大进展,但也存在一些问题。其中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盲目拿本土实践与西方概念接轨,抓住一个概念就泛泛而论,谈到一个具体问题,就只谈观点没有论证过程。最近几年,实证研究在政治学领域获得了一定的发展,这是一个进步,但也仍然存在问题。实证方面比方说关于村民选举、市民社会的研究非常多,但大多是在赶时髦,一个论题出来,大家觉得有兴趣,就一拥而上,中间没有积累,重复性比较大,对关键的概念没有进行认真辨析拿来便用。比如说农村出现乡镇长直接选举就叫它民主,认为选举越直接就越民主,这其实是很片面的看法。这其中关键的问题就是对民主的理解不全面,对于西方民主存在的问题以及西方一些批判选举型民主的理论,国内学者的了解不是很多。事实上,不少类型的选举是存在严重问题的。比如说在一个100人的村子里进行海选,大家爱选谁选谁,100个人都是选举人和被选举人,谁得票多就当选,这看起来是最民主的,但其实却是最容易操纵的,因为100个人中每个人都是候选人,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你只要收买5、6个人,就可以比其他人得票多而当选。所以说认为海选就一定是民主,是不全面的看法。

      孙麾:在您看来,这是不是说我们对西方政治学一些概念的理解是似是而非的?

      王绍光:这个问题值得思考,我认为其中最大的误区在于照搬西方的概念,认为民主就是选举。我们很多政治学的概念都是不假思索从国外拿过来就用,其中就包括公民社会、自由、民主、法治、宪政等概念。我在1991年曾写过一篇关于公民社会反思的文章,当时全世界都在谈公民社会好,人们都认为公民社会是个好东西。所谓公民社会,就是和政府没有关系的民间组织。但民间组织都是好的吗?三合会是与政府没有什么关系的民间组织,塔利班也是和政府没有什么关系的民间组织,这些组织都是好的吗?那时我就想,在阶级社会,工人有组织,资本家也有组织,认为所有组织都是好的,这是不合逻辑的。但当时大部分中国学者就是认为,只要有民间社会就是好的。这种观点的出现,是因为他们不了解第三世界的情况,只了解第一世界的文献,西方国家说好,他们就跟着说好。

      孙麾:借鉴西方的一些学术研究范式和经验,是有必要的,但不能当标签来用。

      王绍光:是的。如果他们了解一下第三世界的非政府组织,就会发现问题非常多,很多非政府组织都是受国外操纵的,它们的资金来源于发达国家的政府或发达国家的民间组织,这些发达国家的民间组织往往又是受本国政府资助的,这导致它们关心的议题离国内现实比较远。美国政府拿钱给一个第三世界国家的民间组织,它的前提就是促进美式“民主”、“自由”,但这个国家最大的问题可能是缺水、缺粮食,然而民间组织却不研究这些问题。还有一个问题,就是由于你申请资助得用英文,这样不会英文的民间组织就根本拿不到钱,这导致民间组织精英化,真正草根的民间组织根本得不到资助。事实上,很多第三世界国家的民间组织对其国内没有什么帮助,但由于我们国内只是从西方主流的思想去介绍民间组织,因而得出的观点很片面。

      孙麾:最近学界关于民主问题的讨论又非常热烈,一些学者直接把民主与普世价值相提并论,这似乎已超出了学术地讨论概念本身了,那么您对民主问题有什么见解?

      王绍光:我最近写了一本小书叫《民主四讲》,我在书中谈到,尽管民主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但民主真正获得不可争辩的正面评价,是20世纪以后的事。是什么使民主从一个坏东西变成了好东西呢?我发现在民主还没有得到普遍认同时,民主前面很少有修饰词。而随着对民主褒奖的增加,民主前面的修饰词也越来越多,如代议民主、自由民主、多元民主、宪政民主等等。这些修饰词不是可有可无的,它是一个民主无害化的过程。从古希腊到19世纪上半叶的欧洲,社会上层精英一直把民主看做洪水猛兽。有产者担心,一旦允许大众参与政治,穷人势必会利用手中的权力要求剥夺富人的财产。为了保卫自己的财产不受侵犯,有产者竭尽全力阻止民主的出现。19世纪中叶,随着劳工运动伴随的民众民主意识的觉醒,欧洲的精英阶层开始意识到民主潮流难以阻挡,他们迫于形势不得不面对民主潮流且战且退。但他们对自己的底线是十分清楚的,这就是要尽可能地维护私有产权。用在民主前加修饰词的方法来阉割民主、驯化民主是他们对抗民主的主要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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