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文学的存在方式与历史和现实之间具有一种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可能促使人们对历史线形逻辑和现实功利思维的质疑,但仅仅是“可能”,而不是“必然”。批评的介入,一直在试图使这种“可能”趋向于“必然”。因为批评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维护“文学”这种特殊存在方式、思维方式、表达方式,相对于其他方式的合法性。完成这一任务的方法不是像文学那样“呈现”,而是话语交锋式的“介入”。 文学与历史和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不是直接通过“意义”系统来呈现的,而首先是通过独特的“形式”来是现的。文学形式,它的词语、节奏、母体、主题、形象、修辞技巧、叙事方式、结构模式等等,有它自身的逻辑。这种逻辑与历史和现实的逻辑有冲突。冲突的根本原因在于,文学的主体是具体的个人,而不是抽象的历史和现实关系。 比如讲故事,一般的听众都有一种急于知道“后来怎么啦”的原始好奇心和直奔结局的欲望,实际上就是希望了解故事的“现实关系”中人物的下场,或者故事的“历史演变”中对那些人物和角色的最后审判。如果单纯满足那种原始好奇心和窥视结局的欲望,那么,它就仅仅是一个“故事”而已。“小说”叙事不是这样,它既不想急于告诉你“后来怎么啦”那个结局,也不急于给出最后的判断,而是试图无限“耽搁”在叙事的中途,让线形的历史事件变成一个叙事的迷宫,让感官世界的经验在事件和行动中充分展开。随便举一些例子就可以发现这一特点。比如《一千零一夜》中的讲故事者山鲁佐德,她或者让结局缺席,或者让结局引出另一个结局,以便阻止最后的审判。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痴》,叙事者(梅什金)在面对绞刑架的时候,流动的叙事时间突然停顿,讲述者在震惊事件面前踯躅不前,从而破坏均衡的叙事分布。比如卡夫卡的长篇小说,几乎都是没有结局的故事,《审判》中的“审判”和《城堡》中的“城堡”,都像是一个无法抵达的梦魇,他甚至干脆让自己所有的长篇小说都变成“未完稿”。比如张爱玲的《色·戒》,其叙事一直耽搁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延迟谋杀事件结局的来临,甚至让理性的计划和抽象的目标,迷失在具体的肉体和情感行为的迷宫之中。这无疑符合一般的文学叙事要求。这种“耽搁”,有它自身的“叙事伦理”,那就是超越目的论的、抛弃简单的价值判断的叙事实践。毫无疑问,但有人忽略文学叙事本身的逻辑,强行地将社会政治或者道德审判逻辑插入其中的时候,这种叙事结构就变成了审判的对象——这种叙事时间上的耽搁,在道德逻辑和政治逻辑面前,变成了“汉奸”的辩护词。 即使在叙事结局不可避免的情况下,文学叙事也只能建构一个与线形“历史结构”或者直接冲突、对抗的“社会结构”相悖的“反常化”的结构。此刻,许多读者都会埋怨说:“都是假的”、“不可信的”,因为他们需要的是“真的”、“可信的”,而不是“美的”、“可爱的”。他们所期待的叙事走向及其效果是:审美——道德——科学;也就是希望叙事者用一种形象化的语言,说出他们所期待的“好的”和“真的”;或者反过来:科学——道德——审美,也就是希望叙事者将“好的”和“真的”翻译成“美的”。毫无疑问,在这里,“美”只是“真”和“善”的手段,叙事的过程变成了“结局”(事实陈述和价值判断)的手段,文学形式自身的自足性遭到忽略,它苦心孤诣地经营的结构意义上的“对抗”,被历史逻辑和现实逻辑所湮没。湮没意味着一方存在和另一方消失。在一种急于消灭矛盾、删除差异、趋向同质化的思维逻辑支配下,科学、伦理、美学三者构成的结构性对话关系消失了。 文学批评正是在这种局势下开始介入的,它所面对的问题,与其说在鉴定一部作品的好坏程度(像编辑和出版商那样),不如说在寻求一种正确的阐释方法。这种阐释方法,首先必须不断地清理混乱的阐释逻辑,阻止其他方法的粗暴和僭越。批评介入的有效性,也就是这种“清理”和“阻止”的有效性及其过程。因此,有效的批评介入,就是在对文学独特的形式史的把握的前提下,充分阐明文学的存在方式与其他存在方式之间的对话关系。由此,文学批评才能够和文学创作一起,合力抵御外部强势逻辑的入侵,进而成为一种新的结构性的力量。就此而言,文学批评就是一种话语较量式的批评,因而也就是一种介入性的社会批评。与此相应的是另外两种批评形式,一种是专注于自身的学术化的形式演变史批评,它包含着一种批评科学化的诉求。另一种是道德批判的极端形式,也就是文明批判式的批评,它包含着一种极端理想主义的乌托邦激情。 二 我们首先讨论“文明批判式的批评”。这种批评要解决的最主要的问题,不是单纯的历史问题或者现实问题,或者某一类表达的方式和技术问题,而是对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审判。在这种批评面前,文学形式,作为一种特殊的人类实践形式,实际上不过是文明形式和道德形式的一种外显。它的矛头直指人类文明形式本身,文学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类型而已。因此,这种批评常常会产生毁灭性的效果。 我们内心一直有一种隐秘的矛盾和冲动,即,渴望天才那种毁灭式的批评,但又隐约地惧怕它的到来,因为他们的出现摧毁了我们可怜的智力和想象力。这种批评,能够在一瞬间摧毁我们小心经营了多年的、漏洞百出的逻辑。它在一个高不可攀的山头上,另筑起一个辉煌的巢穴,借此否定我们在山下泥淖中正在建构的、不堪一击的房舍。这是毁灭,同时也无疑包含救赎的意思。这是一切天才的批评家的共有特点。我想到了尼采,他无疑是现代最有代表性的人物。“重估一切价值”,宣布“上帝”的死亡和世俗“道德”的死亡,并且期待一种“快乐的科学”(笑的赋和智慧)的降临。他取代“上帝”,提前对文明和道德进行了“末日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