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超女化”与“超女式”民主

——自由主义民主与民粹主义民主之辨

作 者:
王菲 

作者简介:
王菲,南京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南京 210093)

原文出处:
学海

内容提要:

晚清以降,中国人对民主(“德”先生)的认知不断朝着“民粹化”甚至“圣化”的方向演进,颇似当下的“超女化”。民主观念传入中国后,国人自始就对其抱有过高的期望;及至民初“改造代议制”风潮,对民主的推崇演化为更趋激进的民粹主义情绪;毛泽东时代由“人民群众当家作主”发展到“造反有理”,最终催生出十年“文革”。反思历史上民主的“超女化”,辨析自由主义民主与民粹主义民主之别,对正确审视当前所谓的“超女式”民主,或许不无启示。


期刊代号:D0
分类名称:政治学
复印期号:2008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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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5年,“超女”风暴席卷全国,掀起一股“短信投票”的“民主”热潮;2006年,“超女”的声势略有减弱,但依然备受关注。“超女”所引发的争议早已远远超出“娱乐节目”的范畴,有评论者热赞“超女民主”是中国民主的一次成功演习。在美国《时代》杂志以超女形象作为封面刊出后,“超女民主论”者们更加热切地相信这次“民主”实践会开创中国民主进程的新时代。

      有学者对这种欢呼提出疑义后,立刻就引来了众多批判,其激烈者声称:“谁和超女过不去,谁就是和人民过不去。”其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充满着“革命”气息。他们认为“除了民主,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拯救我们。”①其向往民主、崇拜民主的迫切心情跃然纸上。民粹主义的民主被视为建构政治理想国的“不二法门”。然而,激情往往会遮蔽自由主义民主的神髓,使人们沉醉于对“民本主义”的原教旨式崇拜。梳理近代以来中国人的民主观,不难发现“超女式”民主其实正是民粹主义民主或民本主义民主的“现代版”。

      “民主”观念的输入与国人的回应

      中国人对中西政制差别的认识始于鸦片战争、洋务运动期间。从那时起,民主观念开始逐步传入中国。早期介绍西方民主制度的是魏源,他在《海国图志》中盛赞美国民主制度既“公”且“周”②,瑞士则是“西土之桃花源”③。然而,当时美国的种族歧视严重,丝毫谈不上“公”与“周”。美国的开国功勋麦迪逊并不喜民主,他认为“民主制度一直就是骚乱与争斗之大观”。④再看瑞士,那时整个西欧都正处于工人革命运动的动荡狂潮之中,称瑞士为“桃花源”并不符史实。

      造成这种错误判断的原因有二。其一,天朝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国势衰微,这强烈刺激了国人“求富图强”的愿望,使他们渴望寻求一剂“灵丹”迅速医治百弊丛生的政治旧制,重振天朝国威。这种心理极易使人们偏离审慎而走向浪漫,在民主化的道路上追求“跨越式发展”。正如孙中山所言:“若创造这立宪、共和二等的政体……总在志士的经营。……我们为志士的,总要先择地球上最文明的政治法律来救我们中国,最优等的人格来待我们四万万同胞。”⑤其二,“天朝上国”连败于“夷狄蛮邦”,严重挫伤了士大夫的民族文化自尊,对“西学”的态度经由鄙视到钦羡,进而发展至崇拜。与此同时,国人对西方社会的认知则依然停留于制度表层,未能清晰认识到政治制度的实现还要依托于相应的政治文化,他们更未完全了解西方民主观念的发展变迁过程⑥。认识上的偏差进一步助长着观念上的“冒进”。

      甲午一役的惨败继续加快了学习西方的步伐。戊戌之后,随着《天演论》、《社会契约论》等书的刊行,国人对西方民主观念的理解开始突破早期“通上下之情”的目标,“主权在民”、“天赋人权”等民主理论的核心观念被广泛接受。谭嗣同在《仁学》中写道:“生民之初,本无所谓君臣,则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于是共举一民为君。”⑦,其关注的“政治本体”已逐渐由政体、议会等转移到民众,直接民主呼之欲出,尤其是初涉西学的青年知识分子。

      国人学习西方民主的最初实践是移植议会制度,即引进“巴厘门”作为反映民意之“公器”。维新派所宣扬的“议会救国论”、“议会万能论”曾弥漫于晚清朝野。彼时,随着《万国公报》、《时务报》等“新闻纸”的印行,人们由“读书时代”进入到“读报时代”,新思潮、新观念的传播日渐迅捷。宣扬“民主万能”的言论在报纸上广泛传播,因其迎合了广大“士人”救国救民的急切心理而被广泛接受,更引起上下群情激荡,加剧了这种思潮的“冒进”倾向。到了20世纪初年,“议会救国论”达到顶点,甚至也曾出现过类似于英国的“不出代议士不纳税”的呼声⑧。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速开国会”的政治诉求在预备立宪时期屡遭失败,使得“议会万能论”的信奉者出现了信仰危机,这为那些反对代议制民主的激进主义腾出了思想的空间——在中国的民主政治尚在试验、国人对议会机制的理解尚未成熟的时候,一些人热切地回应西方批判代议制的“无政府主义”思潮。刘师培等早期无政府主义者认为,代议制度不过是“富民专制”、“富民政治”,议员以行贿而得、被选后纳贿招财,议会政治与卖官鬻爵并无异处。因此,中国的政治出路不在立宪政治,而在无政府无强权的美好社会。

      从“议会救国”到“取消议会”

      清末和民初议会政治实践的失败及北洋时期的贿选国会,加之西方反代议制思潮的传入,共同酿造了一个新的焦点话题,即“改造代议制”。但这种“改造”却不是要廓清民主之真面目,亦非反思民主之弊,而是要追赶世界潮流——欧洲普选权运动蓬勃发展、直接民权主张日盛,工人运动中的激进者主张舍弃议会制而采取直接行动。殊不知,欧美国家的民主运作已有逾数百年的经验,其权力制约、协商妥协的传统早已深入政治机体,而中国本无民主传统积淀,对民主的种种弊病也缺乏切身的体认。这种“赶潮流”只会加速民主观念的异化——民本化与民粹化,其“直接民权”的主张启动了中国的民主“超女化”进程。

      反代议制的主张在议会政治试验之初就已出现。早在1908年,章太炎就在《代议然否论》中表示,“代议政体者,封建之变相”,“民权不藉代议以伸,而反因之扫地”,“议院者,民之仇,非民之友”⑨。他提出的改革办法就是要“取消议会,将选举元首、批准宪法之权还之国民,以多数决定”⑩。进入民国,因议会政治的黑幕频频曝光,加之当时欧洲社会反思议会政治的思潮盛行,国人对代议制越发厌弃。到了“五四”前后,“议会破产论”已成为主流观点。期间,仅《东方杂志》在1920-1924年间发表的相关论文就有《议会政治之失望》、《代议政治改善论》、《议院制与社会主义》、《新近宪法的趋势——代议制之改造》、《代议制之改造与消极投票》等等,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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