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前的学术话语中,“身体”是一个日益凸显、频率渐高的话题。在关于消费社会和视觉文化的著述中,“身体”成为重要的关注对象,如博德里亚的名著《消费社会》中,即有“最美的消费品:身体”这样非常醒目的一节。西方学者在进行文化研究时也对“身体”本身的研究非常重视。在美学领域中,“身体”也成为一个异军突起的命题。这些理论现象是很应该得到我们关注的,同时,我也认为,这是一个特别值得研究的课题。 关于“身体”的论述,其实有多层面、多角度的含义和阐释。“身体”这个概念本身所指,当然不是模糊的,但它在何种意义上被使用和建构,毋宁说就是一种“家族相似”了。比如,在文学创作领域中的“身体写作”,突出的乃是人的肉体的欲望,虽然它和我们所要阐明的东西有密切的关联,但并非是一个层面的问题。而我们在美学层面上对“身体”的理解,则是关乎美学转向的一种路径。 当代的审美活动与日常生活的广泛联系、甚至融为一体的现实,在很大的原因上是与人的身体有关的。谈论“日常生活审美化”,不仅无法回避“身体”,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是其起因所在。人们的审美需要,在相当多的时候是与身体的功能和欲求难以分割的。今天的“审美”在一个颇为广阔的涵盖面上,已与康德所说的“审美无利害”、鲍桑葵所说的“审美静观”,中国美学中的“澄怀味像”相去甚远,而是化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而这个所谓“日常生活”,究其实质,更多的是人的身体(包括感官)的享受需要。这种“享受”不仅是物质的,也有很多是精神的、心灵的。在当代的意义上,这是包含在身体之内的,而非是与“身体”截分两截的。 西方哲学对主体的阐释是精神性的,这是理性主义的传统。主体本来应该是身心的一体化,但长久以来的哲学理念,是以主体为纯思的形态。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更是以这种精神的“思”为主体的代名词。在某种意义上,笛卡尔主义对美学的影响是至为深远的。美学本来是“感性之学”,在这一点上,被称为“美学之父”的鲍姆嘉通,在其为美学大厦所著的奠基之作《美学》中,已说得颇为清楚。在《美学》的导论中,鲍氏说:“美学作为自由艺术的理论、低级认识论、美的思维的艺术和理性类似的思维的艺术是感性认识的科学。”(《美学》中译本13页,文化艺术出版1987年版)但是,鲍氏所说的“感性”,是指主体对于对象的感性认识,如其所言:“美学的目的是感性认识本身的完善(完善感性认识)。而这完善也就是美。”(同上18页)鲍氏是没有将身体的因素考虑在内的,这并非是疏忽,而是德国哲学的理性主义传统所在。他说:“根据由它的基本意义而得出的名称,感性认识是指,在严格的逻辑分辨界限以下的,表象的总和。”(同上)当代美国的哲学家舒斯特曼指出了鲍姆嘉通对于身体的忽略:“鲍姆嘉通将美学定义为感性认识的科学且旨在感性认识的完善。而感觉当然属于身体并深深地受身体条件的影响。因此,我们的感性认识依赖于身体怎样感觉和运行,依赖于身体的所欲、所为和所受。然而,鲍姆嘉通拒绝将身体的研究和完善包括在他的美学项目中。在它囊括的众多知识领域中,从神学到古代神话,就是没有提及任何像生理学和人相学之类的东西。在鲍姆嘉通展望的审美经验的广阔范围中,没有荐举明显的身体练习。相反,他似乎更热心地劝阻强健的身体训练,明确地抨击它为所谓的‘凶猛运动’,将它等同于其他臆想的肉体邪恶,如‘性欲’‘淫荡’和‘纵欲’。”(《实用主义美学》中译本352页,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舒斯特曼的批评是很客观的。 近代哲学中以对身体的完善和发展作为人的根本路径的是马克思。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全面地表述了这种观点,他说:“人直接是自然存在物。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人一方面赋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是作为禀赋和能力,作为情欲在他身上存在的;另一方面,作为自然的、有形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人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也就是说,他的情欲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在他之外存在着的,但这些对象是他的需要的对象;这是表现和证实他的本质力量所必要的、重要的对象。说人是有形体的、赋有自然力的、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这就等于说,人有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作为自己的本质、自己的生命表现的对象;或者等于说,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译本120页,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马克思这里所阐述的观点,是与康德、鲍姆嘉通不同的。他所说的“人是有形体的、赋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就是指人的活生生的身体。所谓“现实的对象”,并非是一种“认识”对象,而是人的自然力、生命力的内在需求。马克思所说的“人的本质力量”并非是抽象的,而是由人的自然的、感性的需要所生发的。但是,人的全面发展,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并不仅仅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而还有着“按着美的规律来建造”的品格。那么,人的审美活动就成为非常重要的基本的、属人的活动。人的全面发展过程中,审美活动不仅仅表现为“感性认识”,也不仅仅动植物那么似的受动性为限,而是人的身体的各种官能地不断完善。如马克思所说:“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和人的生活、对对象化了人和属人的创造物感性的占有,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对物的直接的、片面的享受,不应当仅仅被理解为享有、拥有。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把自己的全面的本质据为己有。人同世界的任何一种属人的关系——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感觉、愿望、活动、爱——总之,他的个体的一切官能,正像那些在形式上直接作为社会器官而存在的器官一样,通过自己的对象性的关系,亦即通过自己同对象的关系,而对对象占有。对属人的现实的占有,属人的现实同对象的关系,是属人的现实的实际上的实现;是人的能动和受动,因为按人的含义来理解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同上77页)用马克思的话语来说,人既是受动的,也是能动的,受动就是人的自然属性对人的限制;而能动,则是从人的这种自然属性出发,而通过人的身体的感官的能力的不断完善提高而得到的一种“自我享受”。马克思对观念和意识的理解,都不是脱离人的个体的身体而抽象存在的,而是和人的“生命表现”融为一体的。因而他认为,“因此,如果说人是一个特殊的个体,并且正是他的特殊性使他成为一个个体和现实的、单个的社会存在物,那么,同样地他也是总体、观念的总体、可以被思考和被感知的社会之主体的、自为的存在,正如在现实中,他既是作为社会存在的直观和对这种存在的现实享受而存在,又作为属人的生命表现的总体而存在一样。”(同上76页)马克思在这里是非常重视人的身体在人的全面发展中的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