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米勒之间的争论 “文学终结”近几年成为一个热门话题,从《文学评论》2001年第1期发表了美国知名学者希利斯·米勒的文章《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还会存在吗?》以后,这种讨论就开始了。米勒先生在这篇不长文章中说: 新的电信时代无可挽回地成为了多媒体的综合应用。男人、女人和孩子个人的、排他的“一书在手,浑然忘忧”的读书行为,让位于“环视”和“环绕音响”这些现代化视听设备,而后者用一大堆既不是现在也不是非现在、既不是具体化的也不是抽象化的、既不在这儿也不在那儿、不死不活的东西冲击着眼膜和耳鼓。这些幽灵一样的东西拥有巨大的力量,可以侵扰那些手持遥控器开启这些设备的人们的心理、感受和想象,并且还可以把他们的心理和情感打造成它们所喜欢的样子。因为许多这样的幽灵都是极端的暴力形象,它们出现在今天的电影和电视的屏幕上,就如同旧日里潜伏在人们意识深处的恐惧现在被公开展示出来了,不管这样做是好是坏,我们可以跟它们面对面、看到、听到它们,而不仅是在书页上读到。我想,这正是德里达所谓的新的电信时代正在导致精神分析的终结。(注:[美]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会继续存在吗?》,《文学评论》2001年,第一期。) 米勒相信:这是电信时代的电子传播媒介的“幽灵”,“将会导致感知经验变异的全新的人类感受”,并认为“正是这些变异将会造成全新的网络人类,他们远离甚至拒绝文学、精神分析、哲学的情书”,从而导致文学的终结。文学终结了,“那么,文学研究又会怎样呢?文学研究时代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时代——为了文学自身的目的,撇开理论的政治的思考而单纯去研究文学。那样做不合时宜。”(注:[美]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会继续存在吗?》,《文学评论》2001年,第一期。) 中国的年轻或不太年轻的学者对于米勒的关于文学的终结论深信不疑,以至于产生一种恐慌,有人相信文学在电子图像时代必然终结,而文学研究的合法性也受到根本的威胁,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有的学者就提出,文艺学的边界如果不越界不扩容,文艺学岂不要自取灭亡吗?趁现在的“文学性”还在那里“蔓延”,在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中蔓延,在城市规划、购物中心、街心花园、超级市场、流行歌曲、广告、时装、环境设计、居室装修、健身房、咖啡厅中蔓延,赶快抓住这些“文学性”的电信的海啸中的稻草,苟延残喘,实现所谓的“文化转向”,去研究城市规划、购物中心、街心花园、超级市场、流行歌曲、广告、时装、环境设计、居室装修、健身房、咖啡厅吧!文学已经在电信王国的海啸中濒临灭亡了。 米勒先生笃信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他的文学和文学研究终结论,并不是他自己的独创,也是从德里达那里贩卖来的。雅克·德里达在《明信片》一书中说:在这个电信技术时代王国中,“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电信时代的变化不仅仅是改变,而且会确定无疑地导致文学、哲学、精神分析学,甚至情书的终结。”(注:[美]希利斯·米勒:《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会继续存在吗?》,《文学评论》2001年,第一期。) 我读了米勒先生的文章,很不以为然。我当时读完他的论文的感觉是,也许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但过分夸大电子图像的影响,文学的终结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2001年8月我们北师大文艺学研究中心召开了题为“全球化语境中文化、文学与人”的国际学术研讨会议。米勒也应邀来参加我们的这次会议。在会上我作了题为《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和文学批评会消失吗——与米勒先生对话》的发言。米勒就坐在我的面前静静地听了我的发言,在他的答辩中并没有跟我辩论,他认为我的看法也许是有道理的。佛克马则完全赞同我的意见,认为文学终结论是一个奇怪的问题。米勒自己在这次会上作了《全球区域化的文学研究》,他的主要论点是文学研究既包含全球性因素,也包含地域性因素。他认为来自一个地域文化的文学多大程度上可以被处于另一个地域文化的人们所接受呢?这里有许多问题值得研究。他不但没有否定文学和文学研究的存在,而是在探讨处于不同地域文化之间的文学如何实现相互理解的问题。他似乎把他发表在中国那篇文章的主要论点忘记了。顺便说一句,2004年米勒又一次来中国,他在接受《文艺报》编辑周玉宁的采访时,说:“文学是安全的。”意思是文学不会终结。米勒改口了,可是他的文学终结论的中国支持者拒绝改口。这就是我为什么还要来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我在那次国际会议上的文章在刊物发表后,被好几个刊物一再转载。在那篇文章里,我一方面承认电信媒体的迅猛发展必然会引起文学的变化,我说:“的确,旧的印刷技术和新的媒体都不完全是工具而已,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具有影响人类生活面貌的力量,旧的印刷术促进了文学、哲学的发展,而新的媒体的发展则可能改变文学、哲学的存在方式。”(注:童庆炳:《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和文学批评会消失吗?》,《社会科学辑刊》2000年第一期。)另一方面,我认为无论媒体如何变化,文学是不会消亡的,我提出“文学和文学批评存在的理由究竟在什么地方呢?是存在于媒体的变化?还是人类情感表现的需要?如果我们把文学界定为人类情感的表现形式的话,那么我认为,文学现在存在和将来存在的理由在后者,而不在前者。诚然,文学是永远变化发展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没有固定不变的文学。但文学变化的根据主要还在于——人类的情感生活是随着时代的变化而变化的,而主要不决定于媒体的变化。”(注:童庆炳:《全球化时代的文学和文学批评会消失吗?》,《社会科学辑刊》2000年第一期。)并认为米勒的“文学终结”论很难说服人。后来的发展是,我的文章遭到一些为米勒的“文学终结”论所倾倒的学者的嘲讽,说我提出的观点根本不在米勒的层次上,言外之意是我的层次低,米勒的层次高。反正你同意米勒的看法层次就高,你不同意米勒的看法层次就低。在这个迷信美国学术霸权的时代,事情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