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美学之文本调查

——以《美食家》为例

作 者:

作者简介:
赵宪章(1951-),男,山东聊城人,南京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 中文系,江苏 南京 210093

原文出处:
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

内容提要:

“美食家”一词源自陆文夫的同名小说,是从外国语中移植过来的,现已成为正规汉语的常用词。这一事实不仅肯定了《美食家》的首发之功,而且意味着《美食家》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一陌生语词的使用。由此观之,《美食家》的真实意蕴很可能就浸润在它所使用的这类语词中。于是,通过对小说词频形式的分析,可以发现隐含在小说文本背后的意义以及作家通过叙说者“我”所泄露出来的潜意识。这表明:对于同一部作品,传统主题学和思想史式的文学评论只能描述作品的一般特性和表层意义,采用形式美学的方法才能发现它的深层意蕴。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4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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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1,I247.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6597(2004)03-0054-06

      所谓“形式美学”就是关于形式的美学研究,或者说是关于审美对象的形式研究。如何将形式美学的方法落实到具体的文学研究中当是目前学术界应当关切的问题。

      如果从整个世界范围来看美学和文艺学的现代转型,那么我们就可以发现:从社会学和思想史的方法向语言形式研究的转向当是20世纪文学研究的重要特征之一,于是,关于文学的形式研究就成了20世纪文学理论批评的主潮。新时期以来,我国文学理论界对这一思潮已经做出了不少回应,有关俄国形式主义、英美新批评、结构主义和叙事学等形式理论的译介或研究连篇累牍,但是,真正能够沉下心来细细消化并将其付诸文学研究的实践却不是那么理想,特别是将形式美学的方法应用到具体的文学评论中去的成功范例尚不多见。究其原因,可能在于我们已经习惯了根深蒂固的“文以载道”传统,似乎只有关于文学的社会评论和思想分析才显得厚重、深刻,而关于文学的形式研究似乎只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而事实是,20世纪以来的形式美学决不是唯形式而形式的纯形式研究,即所谓“形式主义”,而是通过形式的研究阐发文学的的深层意蕴,就像结构主义所着力探讨的是作品的“深层结构”而不是传统的篇章结构那样。道理很简单,按照现代文学观念,任何作品及其风格、个性,首先是由其独特的形式得以展现的,形式并非只是文学的“外表”,它更是文学的本体及其存在方式。因此,通过形式研究文学当是文学评论的必经之路,而不是像我们所习惯的那样超越形式直奔主题。“超越形式直奔主题”可以是政治家、社会学家或思想家评论文学的方法,但不应该是文学评论家评论文学的方法;文学评论家评论文学的独特性就在于他始终从形式出发阐发文学的意义。在文学评论家的心目中不应该有离开形式的文学的意义,离开文学形式的意义绝非文学本身的意义。也就是说,我们倡导文学评论中形式美学方法决不是在提倡所谓“形式主义”,而是呼吁文学评论应当回到文学本身、文学评论家应当是关于文学的评论家,而不是简单地充任“思想”的警察。

      当然,我们的文学评论之所以难消化和接受形式美学方法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这就是关于文学的形式研究需要充分的实证精神和足够的学术耐心,而不像主题学研究那样,只须凭藉感性经验或抽象推理就可在自己头脑里完成。这是因为,相对“主题”、“思想”和“内容”而言,文学的形式既然是文学的本体存在方式,那么,它就具有相对客观的实在性,就需要我们对文学形式本身有一个相对确定的界说,而这方面的细致和技能恰恰是我们现在的文学评论家们所缺乏的。就像我们读过一部作品之后无须进行任何文本调查就可以很快写出洋洋洒洒的评论那样,审美经验、主观想象和抽象推理是其最主要的思维工具。形式美学的文学研究就不同了。文学的形式主要表露在它的文本中,文学文本是文学形式的基本载体。因此,形式美学的文学研究所要做的首要工作就应当是“文本调查”,“文本调查”当是文学形式研究的前提,只有“文本调查”才能赋予评论家发言的权利。而这一技能和耐心并非每位评论家都具有、甚或都希望具有的。

      我们所说的“文本调查”类似考古学的“田野调查”。没有“田野调查”的“考古发现”只能是已有文献的归纳整合,这是一种带有很大局限、片面和残缺的考古学。同理,我们的文学评论如果不甘于“鉴赏”的层面,而是企图将自己提升到“文学学术”的高度,那么,类似“田野调查”一样的“文本调查”肯定是不可省略的,因为只有建立在文本调查基础之上的思想分析才是可靠的,才能达到“学术”本身的确定性和无可置疑性。

      正是基于上述考量,我们将选择小说《美食家》进行这样的实验,即通过《美食家》的词频分析验证将形式美学及其文本调查方法应用到文学评论中去的可能性。这一实验将向我们证明:对于同一部作品,传统主题学和思想史式的文学评论只能描述作品的一般特性和表层意义,形式美学的方法才可能发现它的深层意蕴。(注:在以往的文学评论和文学史著作中,陆文夫的《美食家》多被评价为具有“苏州味”的“小巷文学”;本文通过对小说词频形式的分析将发现另外的意义,即在其“苏州味”这一表象背后所隐含的更深层的意蕴。)当然,“文本调查”的方法多种多样,词频分析只是其中一种。我们之所以对选择“词频”对《美食家》展开文本调查,是因为它的成功和“美食家”这一陌生语词的使用有着密切的关系。

      陆文夫发表于1983年的《美食家》(《收获》1983年第1期)是中国新时期最著名的小说之一。此前,“美食家”一词尚未出现在汉语中(注:确切地说,“美食”一词早在先秦诸子的著作中就已经出现(见《墨子·辞过》和《韩非子·六反》);但是,“美食家”一词是从陆文夫的同名小说才开始出现在汉语中的。这也是我的形式美学实验为什么选择《美食家》,为什么选择对《美食家》进行词频分析的原因之所在。因为,通过一部小说的流播使古老的汉语增加了一个新词汇,一个能够被社会所普遍认可的新语汇,当是文学最伟大的贡献之一。就“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这一意义而言,改造和更新语言表达当是文学的本分,文学的其他功能都不过是这一功能的演绎和引申。);此后,这语词不胫而走,在民间广为流行,特别是对于那些津津乐道于“民以食为天”者,“美食”及“美食家”也就成了他们的口头禅。就这一意义而言,小说《美食家》的扬名是否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美食家”这一陌生语词的使用?“陌生”意味着“新奇”。任何陌生语词的出现,只要是应时或应运而生,就会在新奇感的催生中迅速蔓延,并随着时间涡流的淘洗凝铸为永恒。现在,“美食”及“美食家”不仅成为现代汉语的常用词,而且成了饮食文化业用以冠名的美称和招牌词。从这一角度来说,陆文夫小说的首发之功不可磨灭。由此观之,《美食家》的真实意蕴很可能就浸润在它所使用的这类语词中,所以,将其中某些高频词揪出来进行“拷问”和分析可能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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