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除双轨制:我国农村教育改革的伦理诉求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本陆 华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研究所。(广州 510631)

原文出处:
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长期以来,我国农村教育处于困境之中。一方面,农村教育存在着职能困境,即从实现官方和民间的教育意图来说,它是无所作为的教育;另一方面,农村教育存在着生存困境,即在我国分级办学、分级管理的体制中,农村教育事实上是农民办,没有获得真正的国民教育待遇。从制度层面看,农村教育困境问题,必须放在城乡教育二元对立的背景下来分析。我国城乡教育的差异,除了地域性差异外,更多是一种制度设计上的等级差异,即城乡教育区别对待,这是一种变相的双轨制。从制度伦理的角度分析,城乡教育双轨制在利益分配上的指导思想是优势群体优先,这是一种不公正的制度安排。当前,应在公平正义原则的基础上,重新设计我国国民教育体制,切实消除城乡教育双轨制:一方面,倡导城乡教育均衡发展,给予农村教育是国家公共事业的身份和待遇,落实政府全力举办农村教育的责任,推行国民教育均衡发展战略,促进城乡教育入学机会平等、教育财政平等、教育条件平等和成功机会平等;另一方面,要特殊优待农村教育,在财政和人力等方面,优先考虑和满足农村教育发展的需要,提供各种专项扶助,以便切实缩小城乡教育差距。


期刊代号:G1
分类名称:教育学
复印期号:2004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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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村教育是当前众人关注的社会热点问题之一。农村教育为什么会陷入困境?出路何在?对这个问题的解答,自然有多种角度和不同方略,需要进行多层次的研究探索。其中,教育制度问题是个关键环节,本文将尝试就此做些分析。

      一、我国农村教育困境的分析

      长期以来,我国农村教育都处在困境之中。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就有人明确提出了农村教育困境问题,认为自80年代以来,我国农村教育出现了不断萎缩的趋势,其具体表现是:农村教育的数量规模呈逐年减少趋势;农村普通中小学生辍学率居高不下;农村教学设施简陋、办学条件相当差[1](P22)。进入21世纪以后,这个问题成为更多人关注的话题。有人明确指出当前存在着“农村教育危机”,其具体表现是:乡村学校在负债累累中挣扎;学生和家长难以承受高昂的学杂费;学生成为地方教育主管部门获取巨额利润的源泉;教师地位低下,利益没有保障;如此等等[2](P25-27)。有人发现,“1990年代以来,欠发达地区的义务教育与1980年代相比处于停滞甚至倒退状况”,在欠发达地区,“辍学率高,师资水平低”是普遍现象[3](P69)。有人指出:“9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财政体制和农村经济状况的变化,农村教育正面临着严峻的形势和严重的困难,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面临着经费短缺的困难,继续提高教育水平更是举步维艰,城乡教育与知识差距明显加大。”[4](P99)如此等等。其实,只要是真正关心农村教育的人,对于农村教育的种种困境,即使没有亲历,想必也多有耳闻。可以说,农村教育困境问题早已不是一个新鲜问题。

      我个人的看法是,我国农村教育种种困境,大体可以概括为两方面,即职能困境和生存困境。其中,职能困境是指农村教育没有多少用处,生存困境是指农村教育没有多少保障。

      农村教育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这在官方和民间认识是非常一致的。就政府的意图来说,举办农村教育,历来强调两个观点:工具论和身份论。所谓工具论,就是农村教育在职能上要立足于为三农服务,为地方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服务;所谓身份论,就是农村教育在目标上要立足于把农村儿童培养成新型农民。工具论强调教育的社会作用,身份论强调个人发展的身份规定,二者构成政府举办农村教育的基本意图,是相辅相成的两种要求。比如,在20世纪90年代我国农村教育综合改革运动中,有关领导反复重申:农村各类教育的主要任务,不是为了升学,而是为了培养具有初步科普知识的新型农民和乡镇企业职工。在1999年农村教育综合改革经验总结大会上,教育主管部门把“农村教育的办学方向,必须由主要为升学服务转到主要为当地经济和社会发展服务上来”视为最主要的成功经验,“这些经验归结到一点,就是农村教育必须始终坚持为农业、农村和农民服务的办学方向,否则农村教育自身不能健康发展,也不能发挥对地方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推动作用。”[5](P6)应该说,通过长期不懈的努力,农村教育在培养农民和为三农服务方面是发挥了作用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官方对此总体来说还不很满意。最主要的不满是,农村教育对农村经济贡献不大,农村学生多数不想当农民,改变农民身份,“跳农门”恰恰是广大普通农村学子求学的最大动力。在这个意义上说,农村教育没有实现政府的意图,没有发挥好作用。

      对民间尤其是农民及其子女来说,农村教育也没有发挥多大作用。农村人读书,大体有三种追求:一是升大学,改变农民身份;二是掌握些文化知识,以应生活之需;三是学得一技之长,作为谋生的手段。由于农村教育条件差,质量低,加上费用高,绝大多数农村人走不通升大学之路;农民的劳动技能,一般是在劳动过程中获得的,读书对此作用甚微;多少获得一点基本的文化知识,大概是农村教育绐农村人最主要的帮助了。这说明,一般农村人虽有读书的渴望和幻想,但读书并没有真正帮助他们改变命运。因而,农村人对农村教育同样是不满的。

      官方和民间都对农村教育的功能表示不满,这是我国农村教育的一大困境,我们称之为职能困境。农村教育的职能困境,源于两种不同教育意图的冲突。简单地说,官方是想通过教育复制社会的等级性,使农村人安心做农民;农村人则想通过教育冲破社会的等级性,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农村教育一直处在这两种教育意图的冲突之中,最终是在哪个方面都没有多大成就。两种教育意图的冲突,是城乡二元社会结构的反映。官方的教育意图体现了强者对社会等级性的维护,农村人的教育意图则体现了弱者对社会等级性的反抗,二者在城乡二元社会结构框架内是难以调和的。在维护等级性和抵抗等级性的斗争中,农村教育既达不到官方的主要愿望,也满足不了农村人的核心需求。这样,它就注定只是一种力不从心、无所作为的教育。

      我国农村教育困境的另一个突出表现是:农村教育缺乏有效的体制保障。农村教育包括基础教育、职业教育和成人教育,其中主体成分是基础教育。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国确立了基础教育分级办学、分级管理的体制,农村基础教育主要由县乡政府来举办和管理。一方面,这种体制的确在调动地方办学的积极性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另一方面,在实际运作中,这种体制又造成了政府全力为城市教育提供体制保障,而对农村基础教育不闻不问的局面,使城乡教育的体制保障出现了巨大差异。“人民教育人民办”,这是我国基础教育分级办学、分级管理体制的广告词,在许多农村地区,这句话正好成了政府不用举办农村基础教育的挡箭牌,成了把农村基础教育排除在体制保障之外的绝妙托词。事实上,长期以来,我国农村基础教育的经费,主要不是来自政府的财政支出,而是依靠收取学杂费和教育费附加来维持的。据一位农村私立初中的校长说,他的学校和公立学校收费是完全一样的,公立学校除了学生交的学杂费之外也没有其他经费来源。如果说我国城市基础教育主要是由政府来埋单的话,那么农村基础教育主要则是由农民来埋单的。2000年以来,我国开始把基础教育权限上移,推行基础教育地方政府负责、分级管理、以县为主的新体制,农村基础教育收归县级政府来统筹管理。不少人对这项改革的评论是:“农村教育由农民办变成了政府办”,这恰好反过来证实了原来政府不办农村基础教育的事实。县级统筹制较乡村负责制来说,提高了农村教育的体制保障水平,但具体落实,仍有待观察。至于职业教育和成人教育,在许多农村地区素来名存实亡,自然也是没有多少体制保障的。虽然各地的情况千差万别,很难做出精确一致的判断,不过,如果和城市教育比较起来,可以肯定地说,农村教育整体上只是一种边缘化的教育,是很少得到政府的公共事业经费支持的教育,越是经济落后地区,农村教育越缺乏体制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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