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0年来,我国文学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不同知识背景与写作倾向的队伍迅速形成,审美趣味各异的读者队伍不断出现,使得写作队伍与读者队伍极大地分化了。文学失去了轰动效应,自然走向了边缘化,但换来的却是自己本身的主性的增长,文学获得了不少自由,好像回归了自身。 不过我们马上看到,一方面回归给我国文学注入了活力,但另一方面,回归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回归到极端化的个人与个人趣味,并且随后傍上了市场与资本。所以我们常常看到,不是作者在写作,而是出版商与传媒共同策划,假作者之手,共同推出三赢的印刷品。正如有的作者所说,写作已不是心灵、精神的现象,而是肉体的欲求与自然本能的满足,说得赤裸而买在。于是,原来貌似铁桶一般的、大一统的文学观念,在市场经济的棒击之下,就成了纷纷散落的碎片。 20来年过去了,如何来认识这段还在继续发展着的不断变幻、目迷五色的文学的历史?使用文学史的写作方式与作家研究是通常的办法,而从思潮的角度的切入,却也可以提供一种宏观的、直透文学里层的知识把握。陆贵山教授主编的《中国当代文艺思潮》(下面简称《思潮》),正是使用后一种方式来引导读者了解当代文学的。读罢该书,我以为其在多个方面是凸现价值的。 该书以论带史,系统地勾勒了我国新时期的各种文学思潮。所谓文学思潮,指的是一种具有新的特征的文学创作原则、范式、方法、价值类型所组成的一时流行的文学创作倾向、文学理论批评思想。20世纪80年代初以前,我国流行的主要是现实主义文学思潮,而且在50到70年代的30年间,在政教论文化思想的统制下,走向了极端。新时期初期的现实主义文学,曾经风光了一阵,但是随后不久,文学的情调突然为之一变。形式变异成为一些人的写作追求,写作变成了一种叙事策略,文学宣言一个接着一个,批评的原则时时更新,坚持文学的价值变成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在文学写作、理论批评中形成了一股又一股的追新逐后的思潮,至今尚在继续。对于这些现象,《思潮》一书把它们归类为各种思潮而加以清理,这是一个十分合理的视角。《思潮》围绕文学本质而形成的各种观点,如本体论、主体论、生产论、价值论各种文学观点,进行评述,描述了它们每当争先恐后出现的时候,总会引起理论界的阵阵骚动,带动了一批赞成者和不同意见者起来辩论,进而成为一种文学主张的标榜,扩大了我们对于文艺现象的了解。从创作方面来看,《思潮》归纳了流行着的现实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形式主义、新历史主义、后现代主义、通俗文艺等思潮,并以人本主义、非理性主义、文化批评思潮穿插其间,在理论的带动下,构成了一幅纵横交叉、互为补充、相互阐发的全景性的文学思潮图。这样,在对于单个文学思潮进行了较为透彻的理论剖析的基础上,使人们获得较为整体的深层把握,却也使人看到了史的发展轨迹。 同时,该书追根溯源,清理了各种思潮的来龙去脉。文学思潮的出现,自然是文学自身发展的需求而产生的。然而在短短20年间,我国文学、理论批评中竟出现了那么多种思潮,这不能不说是一件盛事。我们可以说,就我国的原有的文学传统来说,其内涵是无力激发如许蓬勃的创造热情的,被长久压抑并被歪曲了的文学传统,相当贫乏,它未能提供丰富多彩的艺术思维的活力与基础,无力建成多样发展的场地。文艺新思潮的出现,既是自身的要求,但又必然要受到外力的激活,才能有所作为。开放改革以来,涌入的种种外国文学思潮确实开阔了我们的眼界,以致形成了一个移植多种外国文学思潮的高潮。它们使文学的贫困变为文学的丰富与多样。在与世界文学接轨的急切愿望下,短短20年间,人们竟把外国文学中的一百多年上演过种种思潮、流派、手法、各类主张,重演了一遍。《思潮》把随着各种思潮而出现的文学新主张、新思想、新方法、新的价值观念,置于全球化的语境上来了解,并在每章之前进行理论的历史梳理,清点了它们的外来动力与根源,使其在外国的各种有影响的哲学、文学的思潮、派别中,找到它们对于外国哲学、文学思潮的承袭与对接点,虽说有时读来不免有点枯燥,但联系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种种文学现象的演变,却也让我们明白了它们无一字无来历的脉络,倒也显出作者经营的苦心,写得很有意思。 应该看到,理论与文本实践结合适当也是本书的一大特点。《思潮》采取了哲学、文学理论思潮与文学写作互为阐发的立场,这是十分需要与正确的。一些思潮主要表现在理论、批评中规范了新的原则与方法,提出对于文学的新的理解,以及它们所标榜的价值观。它们有时显得振振有辞,以为掌握了一种理论话语,也就获得了理论话语权了。但细察一下,这里缺乏理论的原创性的创造,主宰的则是对于外国人的洋气十足的理论的转述,虽然介绍也是需要的。自然各种思潮主要表现在不同倾向的文学文本的制作中。像关于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形式主义、非理性主义、新历史主义、后现代主义、通俗文艺等思潮等章节,《思潮》引用了大量写作文本,使理论探讨显得十分生动而丰满。由于思潮理论与写作实践十分契合,就使不少文本脱去了使人们难以解读的外衣,而彰显了其本来面目,所以也显得很有说服力。 《思潮》也显示了理论探讨的价值追求。价值追求本来是理论探讨的应有之义,但是随着后现代主义与解构主义的流行,一些文学研究也变成了后现代主义式的文本,即叙事策略。它们只做叙述,不做判断,解释一个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命题。但是这个命题还有另一个方面,即凡是存在的并不都是合理的。如果从这一命题的两个方面出发,那么我们可以对事物做出更为全面一些、合理一些的解释与理解,这里需要对事物进行价值的判断。我看《思潮》是这么做的。20年来各种文学思潮的出现,有其必然出现的理由,有其合理性的一面。但是也要看到,一些文本写作只是叙事策略的追求、一种文字游戏、一种实验与尝试,它们消解了文学审美的生成与审美价值,消解所有价值正是它们的目的。它们确也表现了对单流论的、政教论的文学的反抗,但本身却是贫血的东西,使人难以卒读,它们只为少数有兴趣的评论家提供一些话题,离广大读者很远,因此没有必要大力推崇它们。对于那些在各种反理性主义思潮泛滥下制作出来的文本,用下半身写作出夹的文本,文学皮条客式的文本命名,都应给以一定的价值判断。《思潮》对于这些复杂的现象,都未进行简单的肯定和否定,而是掌握了合适的“度”进行了评介,这是不容易做到的,而这也正是《思潮》本身的价值所在,使其在探讨这些文学理论前沿问题时,具有较强的科学性和理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