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历史本真

——简评杜书瀛、钱竞主编《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

作 者:

作者简介:
童庆炳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学评论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2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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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众多的学术著作中,新近出版的四卷五本《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无疑是一项重大的学术工程,一部学术质量较高的、具有一定开拓性的、整体性的、观念新颖的、不可多得的学术著作。

      中国现代文艺学走过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的时间里,一代又一代的学者在文艺学这块园地里耕耘,许多学者贡献了毕生的精力。这里有思考、发现、创造、发展,也有误解、对立、斗争、曲折、恩怨和仇恨,虽然许多争论和事情都过去了,但在许多人的头脑中,仍然相当混乱。历史仍未恢复它本来的面目。在新世纪开始的时候,难道我们不应该进行实事求是的总结和清理,还历史一个真实吗?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读到了这部书,我想文艺学同仁都会对杜书瀛、钱竞等人的辛勤劳动表示敬意的。

      这部书究竟怎样,最终要由历史来检验。但就现在我读后的印象,谈以下的几点认识:

      第一,这部书具有无可怀疑的一定的开拓性,填补了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的空白。不是说,以前没有人作过这方面的工作,这方面的零碎的、部分的、专题性的学术研究是有的,文学思想史的专著也有几部,但就这些著作的观念而言,就规模和系统性而言,都未能使人满意。杜书瀛和钱竞主编的这部多卷本著作,在观念的更新上,规模的宏大上,编撰的立意上,都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前人未作的学术工程。所以此书作者在序言中说,编写这样的书,只能“摸着石头过河”,是由衷之言。因为前面所说那些著作都还不能给它提供足够的参考。

      这样一部具有一定开拓性的、系统的、规模巨大的学术工程的完成有何意义呢?它的意义是多方面的,但主要的方面是鉴往知今,以一种新的视野梳理了中国现代文艺学发展的清晰脉络,总结了这个学科内种种的经验、教训,为现代中国文艺学学科的进一步建设,清理出一块学术场地,使我们在学科建设中有了一个新的起跑线和出发点。这一点对今后中国现代文艺学的建设意义怎么估计都不为过的。

      第二,这部书的整体性,是极有学术价值的。中国20世纪文艺学发展的复杂性,是与近代中国历史发展的复杂性、曲折性密切相关的。如何按本来面貌合理地勾画中国20世纪的文艺学的运行轨迹,成为此书成败的一个关键。作者把中国20世纪的文艺学发展史,当作一个生命体来对待,把它看成是一个有孕育、有出生、有成长、有成长中的曲折、有曲折中的转折的过程。作者非常明智,没有就20世纪写20世纪。其中作者把中国现代文艺学分为“蓄势”-“蜕变”-“定格”(或叫“定型”)-“突破”(或叫“反叛”)四个时期。这个描述是基本贴切的。也许人们可以改用别的词语,但大体的走向就是如此。这里特别值得称道的就是突出了“蓄势”这一部分。作者充分认识到,任何学术活动的发生都有其很深的社会历史根基,以及学术自身的内在理路,而不是人为制造的。“序言”这样提出问题:“难道历史事件(包括文艺学的学术研究活动)是恰好按照‘20世纪’或其他时段的标示来运行的吗?”“社会历史,包括经济史、政治史、文化史、学术史等等,是人们的活动史,是人们在一定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中自己创造的历史。这种历史的始末和整个过程,就是它自身的时间形式。”中国古典的“诗文评”发展到现代的文艺学的完整的形态,不像过去某些学者所说的那样,历史到了某一个时刻突然“断裂”,其后的发展是完全由外力推动的结果。作者强调,中国自身内部的发展动力也是十分重要的。所谓外因要通过内因起作用。此书根据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的启示,把清代乾嘉时期作为“史前史”的开始,来清理20世纪的文艺学,有很高的“史识”。第一卷的上编“乾嘉时期文艺学格局”,描述和分析了其时的考据派、桐城派、性灵诗学、章学诚的史学维度文学思考,深刻揭示乾嘉之学“在致力于一次含有深远目的之学术统绪调整,也是对宋元明七百年国家兴亡历史的总结”,作者甚至提出乾嘉之学可“视为中国在18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为后来中国现代文艺学的兴起埋下了伏线。这种看法是把中国现代文艺学的历史当成一个完整体来把握,当成具有内部发展机制来把握,当成人们的活动来把握,这是很有见识和眼光的。当然,中国20世纪现代文艺学从什么时候开始蓄势,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例如有人认为晚明时期的思想解放运动与后来的“五四”思想解放运动是有关联的,晚明时期一些思想家的反孔言论和个性解放的要求,直接启示了“五四”的新思想新文化运动。因此,中国现代文艺学在晚明时期就发芽了。有人还可以往上溯,一直推到宋代,认为从宋代开始,商业大为发展,市民阶层开始出现,反映到文学艺术上面,那就是与古典的雅正不同的新的艺术趣味逐渐流行开来,文艺学的近代化进程也由此开始。不论哪种说法更可取,在写中国20世纪文艺学发展史的时候,往上溯源,强调内部的“蓄势”过程,把中国文艺学从古典到现代的过程理解为一个生命活动的整体,是有见识的。顺便说一句,这一部分书稿,也是全书学术质量较高的部分之一。

      第三,这部书的一些观念的新颖独到,是其成功的重要原因。写史不但要写“史实”,更要有“史识”。现在看到的不少称为什么什么“发展史”的著作,资料很丰富,但见识很少,只是把这些资料连缀起来而已,这样的著作最多只能成为“资料长编”。《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的成功,在于既有“实”又有“识”,既有丰富的资料,又有对资料的深刻的分析与理解。十分清楚,写20世纪的中国现代文艺学学术史,不少当事人还活着,即使其人已逝,其影响还在,许多话题还比较敏感,如果用旧观念旧套子来写,还是比较容易的,不过那样一来就可能变成一部了无新意的“政治文化”史之类,其学术价值就值得怀疑了。此书作者超越以往研究之处,就在用新的观念新的思考新的表述来写这段历史。作者看重本书的学理性,不作表面文章,能深入到文艺学学术和事件的底里,形成自己的独到而深刻的看法,所以其中许多描述、梳理、评论,都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这不是一个胆子大不大的问题,这是对于真理的执着的问题,也是敢不敢面对事实讲真话的问题,同时也是能不能把真话变成学术理论概括和分析的问题。其中第三部论述50年代到70年代的文艺学格局,可以说新见迭出,很有启发性。因为我自己亲自跟着当时的文艺学界转过三十年,至今还弄不太清楚当时为什么那样热衷于“文学为政治服务”一类的政治口号,而不能坐在书桌旁真正地读几本具有专业知识的文艺学著作。我读了“政治文化规范中的当代文艺学”和“毛泽东文艺思想及其内部结构”这两章后,受到了很大的启发,终于从学理上理解那三十年在文艺学这个“战线”无休止的争论、批判、斗争是如何发生的。其中“毛泽东文艺思想及内部结构”一节,给人以深刻难忘的印象,真可以说是发人所未发,道人所未道。其中的描述没有停留在老套子上,而是将问题置于整个历史的发展背景和国家的整个体制中进行解析,肯定了毛泽东关于文艺问题论述的合理性,也深入揭示其内部结构及其形成的原因,所造成的影响。我个人对毛泽东文艺思想是充满感情的,因为毛泽东的《讲话》产生于1942年,那是中华民族面临着生死存亡的时刻,在那样一个战斗的时刻,毛泽东讲文艺“是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武器”,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常举这样的例子:此刻我们在战场上,与敌人进行肉搏战,我们恰好又能用上我们的牙齿,为什么不可以把牙齿当武器,把敌人的耳朵咬下来呢?文艺本来是人的审美活动,可在那样一个战斗的时刻,把文艺当成武器来运用,有什么不可以呢?所以在战时,《讲话》的确有它的极大的合理性和战斗性。但是,进入了和平建设时期,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座座工厂企业单位建立起来了,战火的硝烟消失后露出了希望的田野。可现代文艺学作为一个学科为什么总是还要受到战时一体化“政治文化”的规约,而建立不起自身的丰富而多样的知识范畴和体系呢?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有自己的文艺哲学、文艺社会学、文艺心理学、文艺符号学、文艺创作学、文艺接受学呢?为什么那些试图去建立这些学科的些微想法,都免不了招致批判、斗争呢?这些问题在书中都得到了学理性很强的深刻回答。这里,我感到学术的贴切感,又感到学术的距离感,贴切感就是要充分进入研究对象,距离感就是要与研究对象保持某种距离,以便能看清其整体的面貌。这就是学术研究中的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本书第三卷“苏联模式的追随和疏离”和“大学的文艺学教学”两章,读来亲切,因为这是我自身走过来的一段路,却设有作出这样深刻有力的总结。因此读这些文字,不免多一些的思考。不过,据我回忆,在当时文艺学界影响最大的可能还不是在北大讲学的毕达可夫的《文艺学引论》,而是早于《引论》之前1953年由平明出版社出版的季莫菲耶夫的三卷本《文学原理》,它对当时全国高校文学理论的教学的影响可谓大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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