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舞:最近重读你论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家的创作心理障碍的《潜流与漩涡》一书,觉得你的研究所揭示的问题很有现实性,但这个问题被很多人漠视,甚至有人不敢提这个问题,觉得提了这个问题也不能解决,便干脆把这个问题置之一边,使得带着障碍进行创作成为一种习惯。诚如你说的:“以遮掩的方式曲曲折折地抒发真情,这已经成了我们的一种特性。”现在想来,我们对二十世纪中国文坛的不满足(不仅仅是小说,也包括诗歌和评论),其原因恐怕也在这里。我们期待的大作家没有出现。现在我们正处于世纪之交,前面就是二十一世纪。我想,二十一世纪我们中国假如有大作家出现,那么出现大作家的条件首先就是作家能破除创作上的心理障碍。 王晓明:我讲的心理障碍,从那本书里讲,有许多类型,但相当一部分有共通性:作家感觉到心中有某一种冲动,甚至很强烈,但是出于各种原因,反而将它抑制或者减弱,甚至干脆把它推到内心深处,我想你主要指这一点吧。如果出不了文学大家,从作家个人一面看,这大概确是主要原因。我始终有这样的看法,在二十世纪,中国作家在才能和灵性上都是很优秀的,不比其它国家差,而且所遭遇的外部生活的刺激也非常强烈,甚至比其它地方更强烈一些,但就是由于这种自我压抑,作家没能够彻底放开来想,放开来写,所以始终出不了大作品。问题是,为什么作家要压制自己的内心冲动?一个原因自然是处境太严酷,鲁迅在二十年代说过一句话:别国的硬汉所以比中国的多,是因为他们的监狱比我们的容易坐。但从更内在的方面讲,还有一个原因,中国的作家好像是缺少那种睥睨一切的精神气质,这个“一切”也包括他自己的世俗处境,他对自己的处境看得太重,太看重社会对他的评价,包括太看重作品的出版,希望自己现在就得到某种承认。社会的承认当然是重要的,但对作家来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价值,比这更重要的关怀。前一阶段我们讨论人文精神,也就是想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个人,普通人也好,作家也好、知识分子也好,活在世界上,应该是能感觉到,有比实际的物质利益更重要的问题值得他关心的,这也就是你说的灵魂问题。其实伟大的艺术都是对灵魂的关注,是对这种关注所激发的激情的体会,如果一个作家对这些东西有强烈的感受,能陷进去,不顾一切地把这些东西写出来(如果不写出来,他的灵魂不得安宁),那就好了,我想,睥睨一切的气势和境界就是由此而来的。我们不能选择时代,这是由我们出生的时间、地点决定的;而我们比较有能力做的事,就是培养一种承担这个时代的重负的能力,然后在这个承担的前提下努力做一个可以称做人的人,对作家来说,就是做一个可以称做作家的作家,在原苏联,会出现帕斯特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中国就没有这样的作家。帕斯特尔纳克也有他的现实处境要关心,他是否考虑到社会的挤压呢?也考虑,政府说:你如果去领诺贝尔奖金,就不要回来了。他就拒绝领奖。但在写作时,他却不考虑这一切,他不会把自己内心真切感受到的许多的东西删除掉,他一定要完整地写出他的灵魂。比较起来,许多中国作家就是缺少这个东西——一种不写出来就感到不安,一旦写起来忘乎一切的激情。我把这种激情的缺乏归之于对自己生存意义的终极关怀的缺乏,而不仅仅是缺乏勇气,更不仅仅是缺乏才能。 铁舞:你在《潜流和漩涡》中似乎表达了这样的思想:文学应该是超功利的精神天国,因此,你不时地表露出对自己未能潜心于艺术分析,不由自主地要跨进心理和思想研究的领地,即使对作品进行艺术分析时也还是常常要东张西望的遗憾。我相信这不是谦词。你做的工作其实是为了拯救一种被遮蔽了的文学精神。我所说的文学精神是文学自身的东西,一种发展过程中的精神光芒。中国是体现“功用诗学”的古国,所以我对你批评知识分子一开口就是“人生”、“现实”和“意识形态”,感到很理解。古老的“功用诗学”对纯粹诗学的精神阻碍性,从《诗经》就开始了。这种“功用诗学”在现在的文坛上依然如火如炽,表现得非常强烈具体,而且戴着种种标签,也许我们无法阻止这种现象,但问题是,要产生大作家,就必须超越“功用诗学”,走进精神的光芒里去。文学发展至今,对世界各地的每一个作家都提出了对生存的终极关怀的问题,这是任何功用都不能和它相比的,我认为,惟有这种关怀才是至高无上的。是否可以这样说,我们不能阻挡许许多多功用性文学的存在,但我们更应该呼唤肩负终极关怀使命的大作家出现,那是真正的文学,世界意义的文学? 王晓明:最近,我和即将毕业的研究生交换过一个感想,我对他们说:我们是文学专业的师生,可是我们上课讨论的内容大部分却是在文学之外的,是应该在历史系、哲学系里讨论的内容,例如思想史啊,文化史啊,而文学专业应该讲的东西反而很少,这不大对头。再想到我自己,以我个人的性情来讲,最愿意写的,写得也可能最顺手的,其实是对艺术作品的欣赏性、分析性的文章,可实际上呢,我写下来的大多数文字都还是属于思想史的研究,是对知识分子、作家精神状态的分析,从这一个意义上讲,我活得很被动。现实生活的刺激,那样有力地转移我们的兴趣,逼着我们放弃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而去做我们其实并不非常适应却又觉得应该做的事情。我连自己的兴趣爱好都不能自主,一个人的生活的被动性,没有比这更深刻的了。推而广之,你所说的“功用诗学”在中国那样源远流长,一直到二十世纪,文人一开口还是人生呀,现实呀,意识形态呀,这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个被动性在更大范围上的表现。这就使问题复杂了:一方面,作家介入社会现实,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责任感,是可以理解的事,尤其在特定的时刻,这种姿态还表现出非凡的勇气,有很难得的道义感;但是另一方面,从更大范围来讲,文学还应该表现出它对人类来说更为重要的那些价值。照我的理解,至少在现代社会,文学艺术已经成为人保持自己的精神丰富性,甚至发展这种丰富性的最重要的途径。因为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政治也好,道德也好,更不要说实际的物质经济生活,都在使人平面化,甚至那些以逻辑方式展开的学术活动,也会加剧这种把人挤压成单向度的社会机器的一个零件的趋势。个人在这种巨大的挤压面前,大多数时候是没有办法的,都是被动的,而只有艺术创造和艺术体会能另外给我们开辟一个世界,给我们网开一面,我理解你说的,唯有这种使命才是至高无上的,任何功用不能跟它相比。所谓终极关怀,在现代社会里,也就是力图保持人的存在的丰富可能性,而文学的精神深度,也就表现在这个上面了,包括你说的世界意义的文学,“世界”这两个字就体现在这上面。一个人能不能保持自己生存的主动性,能不能不受他所处的那个特定状况的限制,比较自由地扩展自己的精神领域,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而所谓大作家,就是指能够保持这种精神主动性,不被特定的现实完全压扁。说到终极关怀,每一个人都会向自己提供某种对生命意义的解释,譬如今天我们这个社会的许多人,以为人的价值就是过一个富日子。可能大多数人都会认可、接受这个解释,根据它去决定自己该怎么做。但我们讲的终极关怀,就是不甘心这样,不满足这样,要在根据物质利益作出的种种选择之外,追求对生命意义的更有深度、更内在、更为根本的答案。这种答案是很不容易找到的,个人往往一生都找不到。因此,这种关怀,经常体现为迷惘、焦灼的痛苦,但也往往以此体现了人的精神主动性——这正是伟大艺术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