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艺学研究:在本质论与存在论之间

作 者:

作者简介:
赖大仁,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当代形态文艺学研究中心教授。江西 南昌 330022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当代文艺学研究中的“本质论”与“存在论”是不同的理论观念和研究思路,各有其特点和意义价值。“本质论”文艺学有其形成的历史渊源和理论意义不应当终结,而“反本质主义”的滥用和扩大化则容易导致虚无主义并带来文艺学的“自我迷失”。“本质论”与“存在论”的研究未必有好坏优劣之分,更不是非此即彼、互不相容,不同研究思路之间可以彼此互补。应当重新认识“本质论”文艺学研究的意义价值,以应有的历史性态度对过去的研究进行理论反思,获得历史启示与借鉴。当代文艺学研究应当坚持在实践论基础上,寻求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统一、认识论与价值论统一、知识论与功能论统一,推动当代文艺学创新发展。在这种理论诉求上,“本质论”与“存在论”文艺学研究彼此相通。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8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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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8)06-0104-09

      我国文论界从上世纪末以来兴起的“反本质主义”问题讨论,一方面关涉对过去各种文论研究观念与方法的批判性反思,另一方面也不断寻求当代文论创新发展的建构性探索,从中可以看出不同理论观念的分歧与论争。其中涉及一个基本问题,就是对“本质论”文艺学研究如何认识,以及往什么样的方向和路径寻求理论重建的问题。在上述理论反思与论争中,有一种比较普遍性的倾向,就是对“本质论”文艺学研究表示怀疑和否定,主张以别的理论观念与方法取而代之。近来又有学者提出更为激进的“反本质论”观点,认为“本质论”文艺学应当终结,从而以“存在论”文艺学取而代之。①虽然论者所提出的问题以及所论述的某些看法不无道理,但就其所论证的基本观点而言,则是不无偏颇,难以使人信服和认同。由于这个问题涉及当代文论研究的基本观念与方法路径,值得认真探讨,笔者拟阐述自己的看法参与讨论。

      一、“本质论”文艺学研究应该终结吗?

      在我国当代文艺学理论体系中,文学本质论长期以来处于首要地位,成为文学理论研究中首先要回答的问题。从20世纪50年代以来蔡仪、以群等人主编的文学理论教材,到新时期以后童庆炳等人新编的教材,差不多都是这样一种理论观念和研究思路。只不过,在不同的理论建构中,所阐述的文学本质论观念是各不相同的。如果说新时期以前的文艺学体系是以社会意识形态论为核心文学观念,则新时期以后的文艺学体系逐渐转变为以审美意识形态论为主导性文学观念。上世纪末以来,在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当代文论界兴起了“反本质主义”大讨论,影响颇为深远。在一些学者看来,我国当代文艺学普遍存在“本质主义”倾向,应当对此进行批判性理论反思,从而寻求当代文艺学的理论重建。实际上,这场“反本质主义”论争相当复杂:有人持极端之论,主张彻底反本质主义,把文学本质论问题“悬置”起来;也有人与此相反,认为本质主义文论研究没有什么不对,理应倡导科学的本质主义;还有一些人坚持“反本质主义”立场,但并不反对文学本质论研究本身,主张在对过去的文艺学进行学科反思的基础上,探寻当代文艺学的重建之路。②当然,对于如何探索重建,则又各有不同的主张和思路。如有人提出“建构主义”理论,主张摆脱以往非历史的、非语境化的知识生产模式,以当代西方知识社会学的视角,重建具有历史性、地方性、实践性与语境性的文学理论知识系统。③也有人提出“关系主义”理论,认为文学的特征取决于多种关系的共同作用,而不是由一种关系决定,应当把文学置于诸多共存关系组成的网络系统中,对文学的特性做出更丰富的解释。④还有人提出“穿越主义”理论,认为应当穿越当下各种现实束缚,建立一个区别于现实的存在世界,重建一种以“好文学是什么”的本质追问为目标指向的“价值知识论”文艺学,从而达到对文学本质论的“穿越”和提升。⑤上述这些在“反本质主义”论争中重新提出的理论建构,则又被后来的“反本质论”者提出质疑,认为“这三个主义与它们反对的主流文论一样,仍未脱离‘本质论’文艺学范畴”。还有在近期针对“强制阐释论”的讨论中所提出的“本体阐释”命题,⑥也被认为其“理论深部却埋着文学‘本质论’的根基。”基于这样的判断,论者提出了更为彻底的“反本质论”观点,认为从哲学“本质论”思维模式,到文艺学“本质论”研究范式,都具有难以克服的先天缺陷;因此,不仅“本质主义”需要抛入历史的垃圾堆,无需任何留恋,而且对“本质论”范式也应该进行反思,彻底突破“本质论”范式的怪圈,寻找符合当代需要的理论范式,回应今天的文学文论现实,推动文艺学开拓出新的发展道路。在“反本质主义”和超越“本质论”范式之后,应当着力建构现代“存在论”文艺学,推动中国当代文艺学走向新的发展阶段。笔者以为,这种比前一时期“反本质主义”更为激进的彻底“反本质论”的理论观念,是难以使人信服的。

      前一时期文艺学界的“反本质主义”,应当说目标指向比较明确,主要是指向那种“僵化、封闭、独断的思维方式与知识生产模式”⑦;或者说它的“典型症状就是思想僵化,知识陈旧,形而上学猖獗”。⑧针对这样一种在极“左”思潮影响下形成的极端化、绝对化的思维方式与理论模式进行批判反思,文论界是普遍认同和肯定的。只不过,究竟有哪些理论形态应归属于这种思维方式与理论模式,则显然存在争论。而后来的“反本质论”者,则进一步提出要彻底反对和抛弃“本质论文艺学研究范式”。那么,这种所谓研究范式指的是什么呢?论者并未明说,不过从所论述的意思来看,大概是把凡是坚持从“文学是什么”这样的本质论问题出发的理论研究,都归属于此种研究范式。如果是这样,所指显然过于宽泛模糊,这与其说是一种“研究范式”,还不如说是一种理论观念与研究思路,或者如曾繁仁先生所说,是不同的“研究方法与致思路径”。⑨因此,“本质论”无非就是一种文艺学研究的思路与方法而已。当然,根本问题并不在此,而是应当继续追问下去,即为什么要把“文学是什么”这样的本质论问题,作为文学理论的基本问题来研究?这样的研究方法与致思路径是怎么形成的?它是不是具有合理性?在今天还有没有意义?如此等等。

      如果稍加追溯,的确如论者所说,“文艺学‘本质论’范式是西方哲学‘本质论’在文论上的落实与延展”。⑩西方哲学本质论源远流长,在根本上从属于西方哲学本体论和认识论。按通常看法,西方哲学源头上首先关注的是本体论问题,即追问“世界是什么”以及“世界的本原是什么”。对此,古希腊不同哲学派别给出了各种各样的回答。很显然,在最早形成的哲学本体论之中,就包含着本质论的基本问题。然后,西方哲学发展从本体论转向认识论,将哲学追问探寻的重心,转向如何认识和解释世界,以及通过什么样的方法和途径来达到对世界存在的认识。这样,在哲学认识论的发展中,本质论和方法论的问题就更加凸显出来了。各种各样的哲学派别,无论通过什么样的方法与途径来认识和解释世界,不管是唯心主义还是唯物主义,理性主义还是经验主义,客观主义还是主观主义,思辨主义还是实证主义等,都无不以认识和解释世界是什么作为根本问题,无不以探究一切存在、一切事物的本质规律作为根本目标。随着科学认识论的发展,对世界存在以及各种事物的认识,还有人类自身各种实践活动及历史发展的认识,也越来越从原来的混沌未分走向分门别类,逐渐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学科门类,建立了发展至今的现代学科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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