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我参与过那时的文学启蒙运动。那时所面对的,是十年“文革”所造成的文化沙漠。那时有启蒙热情的文化人,等于在灌溉荒漠、植树造林,是频频地做加法。先是“伤痕文学”,稍后的“反思文学”、“改革文学”这样一路加下去,逐步提高着层面,加重着深度,并从算术级数的增加,扩为几何级数的增加,一直加到了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人道主义、主体性……最后达到了满溢层度,结果在80年代中期,一批文学家站出来,表示了他们那“文学就是文学”的态度,他们相当成功地使文学不再与政治,与社会重大问题,与公众关注相勾连,他们提倡纯文学,进行各种大胆的文本实验,搞语言颠覆,每一种新的叙述方式的出现,都使他们爆发出阵阵欢呼;那是文学主潮脱离启蒙的时期,是“新潮”、“先锋”的狂欢节。 到了这90年代中期,似乎启蒙的使命又呼唤着文学。 一般来说,当社会的发展到了一个“坎儿”上时,便会出现一个启蒙的热潮,会有不少文化人热衷于启蒙的呼号与操作,文学必是其中的活跃一角。 没想到仅仅十几年,中国社会的发展,出现了举世瞠目的景观。现在中国的社会面貌,特别是文化面貌,不仅不再是沙漠或幼林,而是呈现为混生林般的杂芜,有的局部,甚至已是凶险的热带雨林。据说四川一隅有一处叫黑竹沟的地方,那里的热带雨林神秘莫测,杂树乱生;云雨无常,毒蛇蹿行,奇兽出没,怪溪险谷,瘴气氤氲;在有的文化人眼中,现时的中国文化生态,包括国人的心灵,已“疯长”到类似黑竹沟的程度,因此,如今的启蒙工作,应不再是加法,而是要痛作减法,而且不是作一般的减法,应当来一番大砍大杀! 依我看来,新的文化启蒙,确可提到日程。但怎样启蒙?却显然出现了两种大的互逆走向。 一种,可称为文化冒险主义的盲动。如上所述,在这样的人士看来,中国的文化现实,可以一言以蔽之:堕落。堕落也就是不洁,因此要实行“清洁”、扫除、涤荡。面对90年代中期文化的“杂芜”景观,他们呐喊“烧荒”,就是主张将“长得乱七八糟”的“野林”,一片片,乃至于一次性地加以芟除,烧成干净的垦田,然后一律栽上他们所认准允许的“清洁”作物。 一种正常的健康的文化机制,当然既要作加法又要作减法,有时还要作乘法或除法,甚至需要很复杂的运算与引育。但是,总的来说,应遵循其发展的自然规律。这规律便是以尊重人的思想、言论、信仰、创作自由为基点的多元并存、多元竞争、多元整合,好比热带雨林,大树有大树存在的道理,小树也有小树存在的道理,藤萝、灌木、蕨草、苔藓乃至“泡沫”般生灭的菌类植物,也都有存在的道理,当然林中的各种飞禽走兽,也都有其存在的道理,这样丰富多彩的景观,显示着宇宙的生机、生命的尊严。对这种多层次多形态多取向多性格的热带雨林的共生互依的景象,我以为首先要立足于喜爱、保护、促进其进一步繁荣。那么,就一任其生灭,不能作减法么?上面已说了,该减时要减,比如有的热带雨林中某种虫子过多,专啮食某些树木枝叶,造成大批坏死,那么,如能进行人工干预,就一定要去作减法,或施放药物,或引进那种虫子的天敌,以保持雨林的平衡发展;有时某种大的动物孽生过多,也会造成雨林的灾难,于是适当捕杀,也便成为必作的减法。文化冒险主义者的偏颇失当之处,不在于他们主张作减法,而在于他们认为整个热带雨林太混乱,太杂芜,太古怪,太不规整,太不洁净,因此他们恨不能整体芟除,完全实行“烧荒”。 90年代中期的中国文化状态,确实变得杂芜了。市场经济使计划经济下带有神圣性的多类文化品种,包括文学,显示出了赤裸裸的商品性,比如连国家电视台在严肃至极的《新闻联播》前后,也播出种种不仅软性,甚至是相当庸俗的商业广告;报纸的周末版、月末版越来越走消遣消闲的路子,报纸副刊每天推出“文学泡沫”;出现了书刊发行的“二渠道”,并日渐强大;街上出现个体书摊,从钱钟书、张中行的书一直卖到琼瑶、温瑞安,有的“越线”贩“黄”、贩“黑”;作家们因为有了《著作权法》,脸皮增厚心眼变活,公然四处讨要转载的稿费,跟出版者侃价,要债要到了国外,从国外出版商那里要到外币的事居然被报纸当作正面新闻发表……说来更令人长叹息的是,那些鼓吹“烧荒”,欲求“清洁”,呐喊着宣判别人“堕落”,宏扬他们那反俗世理想的人,也还是在登满甚至是整版的商业广告,版式设计与操作方式更充满市场气息的“不洁”园地里,发表着他们的文章。 是的,俗世确实不洁,确实存在着不争的堕落现象与丑恶思想。官方依据法律和法规作着减法。有时采取很严厉的突袭式手段——这说明法律和法规很不健全,可钻的空子太多,不得已只好依然用“运动式”。社会各界以呼吁、讨论、批评、鞭笞等各种手段形成舆论,促进新的立法与严密已有的“游戏规则”,并构成道德约束和良心张力,以消除明显的害虫,营造良性的生长机制,这也都是维护新的人文群落健康发展的有力因素。 主张“烧荒”者,仅仅作为一种言论,我以为也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他们在自己所在的领地里,芟林烧荒,栽种他们的理想品种,更无可厚非。但是,他们的似乎急欲将一己的理想强加于人,并引逗出社会性的操作,构成一种侵略性的“烧荒”行为,这就不好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指出,这是一种文化冒险主义,具有负面的破坏性。 在这中国的90年代,我是主张直面俗世的,我也认为俗世的森林中确有不洁污秽之物,我当然会提醒采蘑者,千万不要采食毒菌;我会奉劝入林者带上蛇药;我甚至会阻拦未充分作好探险准备的人士进入黑竹沟那样的地方;如果一处林子里闹虫灾,我会参与喷药……但我的总体态度是护林。我不主张“烧荒”,尤其不主张大面积乃至全盘性的“烧荒”,我反对文化冒险主义。如果确又处于一轮新的启蒙运动,我主张吁请尊重文化的多元格局,实践文化建设主义,亦即文化护林主义,其精义便是,只芟除公认有害的几元,而尽可能使其余众多的文化元在亲和中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