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陈思和先生发表了《民间的沉浮》《民间的还原》等一系列有关“民间”问题的文章后,在文学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为了使这一问题的研究更趋深入,本刊约请陈思和、郜元宝等诸位先生,共同组织开设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民间世界”这一专栏,恳盼学界同人踊跃购稿,帮助我们办好这个栏目。 在描述文革后中国文学的走向时,民间概念的提出是比较晚近的事。我们由陈思和1993年至1994年的一系列文章,可以了解这一文学史描述视野和当代文化批判立场的基本内容。①最近,京、沪等地的不少朋友都已注意到这个话题的意义,纷纷著文参与讨论。今后相当长时间内,这种讨论还会继续下去的,因为民间的提法确实让我们回忆起一个久被遗忘的文学史存在,不是一下子就能谈论清楚的。 从文学史的角度说,民间是指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演化的一条基本线索。在以往的文学史研究中,民间其实一直是个聚讼纷纭的老问题。“五四”,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各种关于文学的谈论,都曾以自己的方式牵涉到民间的文学或者文学的民间。对此,任何一个熟悉现代文学的人,都不会感到陌生。在90年代谈论文学与民间,确实是旧话重提。这无非表明,民间作为一个文学史存在,又历史地浮现到我们的眼底;偌长的历史话语冲刷、覆盖、篡改,包括八十、九十年代新话语的激荡,并没有让我们回避本来就无法回避的话题,并且还要逼使我们顺着这个话题谈论世纪末一些新的文学现象。 不过,“民间”话题最先是针对80-90年代文学提出来的,所以它不仅仅是为了替今天的文学勾划一个文学史的背景,还是想藉助这个背景,更好地理解现在时的文学。也就是说,不只是为了描述历史,更是为了建立当代文化批判的有效坐标系。 不消说,这个坐标与刚刚竖起的那些坐标,象“后新时期文学”、“后现代”、“第三世界话语”,等等,只能互相补充,不能互相取代。比如80-90年代的“先锋派文学”,固然是种种“后”学胜任愉快的阐释对象,但是,如果我们对先锋小说中的民间画面与民间情绪不甚了然,便无法全面回答那些青年作家到底写了些甚么。余华、苏童、孙甘露、格非、叶兆言在匮乏时代默默接受的民间生活的滋养,比起他们后来所受的外国现代派与后现代派作品的影响,或许更为重要。从这方面细味《呼喊与细雨》中浙东农村的人文氛围,寻绎苏南城乡风土人情与《夜泊秦淮》、《舒农》、《敌人》的关系,探究上海城区特有的感觉和想象方式在《忆秦娥》中的反映,当能弥补“后”派批评的某些遗漏。 先锋作品的晦涩言辞,熟悉而陌生的人物世界,确实与某种民间生活息息相关。众所周知,先锋作家几乎一致冷淡当前的生活世界,他们反复讲述的,多半是昨日的故事;具体地说,就是这一代人共同的童年和少年。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先锋作家,满不在乎地度过了使他们的长辈痛心疾首的那段岁月。他们对大人们的政治游戏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却对无人照管的浪荡日子里和底层民间真切的接近记忆犹新。在各种虚无主义盛行的世纪,保留这段民间记忆,似乎更能获得某种存在的亲切感。这种记忆就象私人褪色的旧照片,自然不宜招摇过市,而只能在内心含糊地默念,否则难免要受到忽略、奚落和嘲弄。所以,先锋作家依托的乃是一个逐渐退隐日益模糊的民间记忆,而他们讲述这些记忆的手段,又只能是一切先锋所共有的那种晦涩暧昧的言辞。②我们读余华《呼喊与细雨》,读苏童《刺青时代》,最能了解一代人“早年”的某种民间生活记忆如何命定般地制约着他们后来的写作。先锋作品的世界和语言,都是一段真实历史的记载。它的产生和退潮,并非“来是空言去绝踪”。 即使在先锋文学这种逃逸性的封闭写作中,民间因素的渗透也是根本性的。这当然是个极端的例子。对其他的写作样式来说,民间更是一个不容忽略的存在。比如,和50、60年代的所谓农村题材小说相比,高晓声、何士光、周克芹等的创作,就更大胆更直接地反映了民间的生活情绪。后来的“寻根文学”接触的民间,不仅和知青作家不同,即压抑了知青的情绪以及在历史错误中企求超越价值的愿望,也没有新时期早期农村小说那种政治演义色彩。民间取向在阿城、郑义、郑万隆、张宇、李杭育、韩少功、贾平凹等人的创作中显得更为重要。“寻根”是80年代中国文学回返民间的一次大启动,后来的分化只是表明,一些作家的“根”并不在民间,所以寻了一阵就寻不下去了;另一些作家则确实在民间寻到了他们要寻的东西,所以今后还要继续寻下去。又比如,同样是王蒙、张贤亮等人的小说,《杂色》,《在伊犁》、《肖尔布拉克》,与《布礼》、《绿化树》的情感世界就很不相同,一则融入了辽阔的民间大地的怀抱,一则仍然在江湖和魏阙之间徘徊。在探讨“新历史”与“新写实”小说时,我们自然也不能无视《古船》、《白鹿原》、《旧址》、《故乡相处流传》、《预谋杀人》等重现某种民间真实的努力,不能无视《烦恼人生》、《一地鸡毛》、《离婚指南》、《生活无罪》包括王朔的新京味小说所依托的当代城市新民间社会。80-90年代还有一些很难归类的重要作家,象张炜、张承志,他们的创作都出现了突破性的发展,比如《九月寓言》、《心灵史》,其中对某种民间生活世界和民间宗教信仰的亲和与皈依,显然是这两位作家创作发展的实质性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