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由语言构筑、在表意上具有很强空间性特点的艺术形式。从体制上着眼,这种看似简单的文体其内在构成却是相当复杂的。诗,不直接传达思想,这大概已是不成问题的定论。而情感因素居于主要地位的诗,一般说也不直接传达情感。中国古代的意境说为我们认识诗歌艺术规律拓开了一条新的路径,其实意境就是从空间的角度对诗意创造的解释。诗人是用语言材料造出境界,通过这种空间的方式作用于读者。情感的传达也是这样,有人称为“感染”很有道理,因为情感离不开艺术氛围,它是一种“物化”形态。诗歌表意不是直接的,过于直接就会损害艺术的效果,诗人必须充分认识这种特殊性。诗意的创造是由空间中的许多点构成的。这些点既不在一条直线上,也不在一个平面上,从总体观照,它是一种艺术的曲线图式。 一、诗歌语言的跳跃与曲线图式 一般的书面语言都具有表意词语的直线递接特点,词与词、句与句,甚至段与段之间的联系都是比较紧密的,这也是一篇文章中“章法”所要求的。诗歌的语言则不然,尤其是句子之间的递接常常因中断而出现较大的空白,从语言表达的角度讲,就是所谓的“跳跃性”,它在诗歌的思维方式中比较重要,具有鲜明的文体特性。 诗要创造意象、创造意境,与小说、散文相比有着特殊的语言方式。小说和散文虽然也是塑造形象,也要造情造境而形成一定的艺术氛围,但毕竟是以叙事为主,注重因果联系,直线递接特点比较突出。而诗歌的叙事性因素较弱,行文中多是描写、状物的成分,基本上属于描述性文体类型。长期以来,诗歌形成了自己的语言模式,不很好地了解这一点,就很难从根本上认识诗歌的思维逻辑规律。《诗经》开首中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前两句为一个整体,写的是鸟及与之相关的环境,两句的递接性比较强;后两句为一个整体,写的是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有比较强的递接性。但从前两句与后两句的关系看则是很微妙的,二者之间是由写鸟到写人的转化,不是直线的递接。杜甫那首有名的《绝句》更是如此:“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全诗不是围绕一个统一的核心意象来表述的,四句是四个方位,每一句中都有一个核心意象,“黄鹂”、“白鹭”、“雪”、“船”之间不存在着因果性的必然联系,更无语词间一线贯穿全诗的递接脉络。但是诗的表达却不因此而散乱,四句从四个方向构成了一个统一的立体空间,诗具有很强的整体性。我们说这首诗的跳跃性强,是从表述对象的转换来看问题的,一句一个主要对象,每句之间都留有空白。还有词与词的跳跃,象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三个词就是三个意象,呈并列式,三者之间均有空白,标示确切关系的词语被略去了。诗歌语言的跳跃性,若从表征看是切断了表意整体间某些部位的直线递接,切割之后的各个部分具有相当的独立性,呈并列状态。若从内在意义讲是削减了某些表达程序,改变了语言的内在结构,拓展了诗意的空间性,反而进一步加大了语言的表意含量。 那么我们应当注意到,语言表达的直线序列被打破之后,意义的延伸已经不能保持原来的平稳状态,因断裂而处在不同的层面,出现了起伏和波动。仍以杜甫的《绝句》为例,这首诗语言跳跃性的标志是每句都有一个核心意象,因而失去直线联系而有了不同的空间,改变了直线语言序列表意的稳态局面。句内包含的意义与其他句没有必然联系,各处在不同的层面之上,于是意义的曲折波动造成一种回旋效果,整个思维过程所呈示的轨迹是曲线图式。一般说,诗歌的语言表意特性是取“象”造“境”,选取比较繁复的“象”构成诗意整体系列,又因“象”与“象”之间不同的组合关系,所以表意的过程就成为一种“波动式”,空间便开阔起来,诗意便有了更大的回旋余地。从曲线图式中,我们除了意识到的一些词、句间的鲜明并列关系之外,还必须注意到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每一句中的组合关系具有的起伏性;二是那些并列关系间的“空白”所形成的复杂性。 诗句中的组合关系是诗歌语言创造诗意的关键性因素,是万万不能忽视的问题。一个诗人语言内功、艺术思维潜能的强弱,很大程度上是看语词间精微组合关系的效果如何。在诗歌创作中,虽然这是一个近似于局部性的问题,但是它却可以相当充分地反映出诗人思想、情感、想象等许多方面的基本素质。比如“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在组合上诗人是调动了相当大的思维动势的积极性的。“西岭”之“雪”可以说是极为寻常的事物,从其自然性来看并无新异的特性,如果仅以这种自然性入诗就不会焕发出强烈的诗意光彩。杜甫不愧是伟大诗人,他在组合关系上动用了绝妙的艺术手段。他把“西岭”和“雪”均以主观的方式纳入的“窗”中,却在暗中不露声色地把“窗”变成了主动者,“西岭”、“雪”为“窗”所“含”。自然之物的“雪”一旦为“窗”所框住,一下子便升格进入艺术之境了。不仅如此,诗人在这种空间性沟通的基础上,还把诗意的维度引向了时间的境遇,“窗含西岭千秋雪”产生了强烈的灵视效果,真如刘勰所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了。巧妙的组合关系造成语言表达的起伏优势,使诗意空间进入多维而敏感的艺术美感的程控之中,更大幅度地提高了诗歌的美学品位。 诗歌语言跳跃所留下的“空白”,并不是诗意的真空地带,它是诗人在诗意创造过程中的一种表达技巧,是为读者凭借诗意内涵向更深远的理性感悟境界延伸所留下的“断”的余地。这种空白是诗歌表意复杂性的一个重要方面,它的优势是使意象之间意义的确切联系中断,造成一种模糊的艺术氛围,进而加大象征和暗示的强度。象“枯藤老树昏鸦”,从文字看是三个意象紧紧连接在一起,而实质三个意象间的“空白”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这样排列“枯藤老树昏鸦”或许更为合理。这三个意象的独立性很强,具体关系并不明确,因为它们中间并无关联的词语,这样更加大了读者审美判断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