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文学滑头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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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文艺理论与批评》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01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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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坛又有一个叫做“中性审美”的新概念冒出来了。这是一帮理论评论家对他们所鼓吹的一种小说叙述策略的新概括,或新包装。它要求小说家学会所谓“中性”叙述,即不对自己笔下的是非、美丑、善恶做判断,采取“谁都不得罪”的写作立场。据说这样摆弄出来的文学首先符合审美的宽容精神,其次能够充分体现当今多元价值世界的包容性,等等。这种鼓吹打着审美和多元文化的牌号,像是很具学理性和现代性,很能迷惑一些人。连写出《苍天在上》、《大雪无痕》的陆天明在接受央视“东方之子”栏目记者采访时,也表白说,今后他的小说创作也要向“既不歌颂什么也不批判什么”的“中性”表述靠拢。

      看来,对这个“中性审美”实在应该做些讨论才对。

      一

      审美可以在极为广阔的领域里发生。只要摈弃得掉狭隘的个人私欲,自然、社会和艺术诸领域,都可以被揽入审美视界。这样观察审美,可以说审美有广大的包容性,它不仅包容着无边的审美对象,也无边地包容着审美主体,它总能使进入审美的人们这样那样这里那里地拥有可以适合于或曰属于他们的审美对象。

      但是,审美是否具有“中性”品质呢?只要我们稍稍考察一下审美的具体发生,这个问题就不难回答。审美是什么?审美是人们在自觉自愿的选择中,通过在审美对象中“直观自身”而获得精神感兴和超越的一种自由惬意的精神行为。它在审美主体那里具体发生的第一标志是动情性。可以说,没有这个动情性,就不会有真的审美发生。审美主体在审美发生时的动情,即可以说是审美对象的审美价值对审美主体的一种“击中”,也可以说是审美主体对具体审美对象产生了认同性精神感悟的一种心灵表达。审美的动情性,绝对是审美主体爱憎情感、精神立场的自觉选择和挑剔的结果。审美的动情性告诉我们,当审美主体在审美对象面前,木然着一张脸,情感处于未被启动的“中性”状态时,实际上就是审美还没有真正发生,一旦发生,木然、中性就被油然而起的情感倾斜毫不客气地荡然驱逐。

      审美与中性是不搭界的。在文学领域,不仅文学接受无法是中性的,文学创作更无法是中性的。“中性审美”概念这次出场主要是给作家们预备的。但是,如果肯于承认任何真正的文学写作都不能不是一种由审美感悟到审美表达的审美过程,就不难判断所谓“中性审美”只能算一个滥用美学言词却毫无学理可言的伪概念。

      以“中性审美”这样一种悖理的理念作为小说叙述策略,至少是虚伪的吧。

      因为小说家的职业在本质上不是精神滑头们的职业。作家都是为着自己的情感和精神强调才写作的。真的作家,如果没有了以自己的情感和精神强调去影响他人和社会的强烈渴念,他就不会选择这种职业了。尽管小说家在自己的小说里总是采取“不特别指点倾向”的审美方式,即把自己的情感和精神立场“隐蔽”在形象、情节背后的方式,但隐蔽倾向绝不是为了拒绝或消解倾向,而是为了使自己的情感精神强调,能够更有效地经由读者自己的感觉—情感通道,抵达于心灵。所以,在真的作家和真的文学这里,根本没有要不要倾向的问题,而只有怎样更有力地表达倾向的问题。若说偶有一点“中性”调门,那也只能是一种一时的佯装,其隐藏在种种“花言巧语”背后的作家们的那颗或善、或恶、或美、或丑、或赖的“心眼儿”,总会被人们的心灵撞见的。康拉德有一句话是讲这个道理的,他说:“即使最狡猾的作家,在大约三句话中就会暴露出他自己(和他的道德)。”(转引自《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载《文艺理论研究》1987年第1期)。康拉德的经验绝对是一种普遍性经验。就是我们不具有如康拉德那样地能够在三句话中洞穿最狡猾者德性的睿智,起码也能在作家整篇、整部作品中嗅得出作家不能不泄露出的精神味道来。面对刚被“理论创新”出来的这个“中性审美”,我猜想,有许多人都会回忆起“新写实”小说盛行时,一些钟情于此种小说作派的评论家是如何卖力鼓吹的那个“中止判断”和“零度感情”的。它们是同一货色,所不同的,一种是直接从外域搬运过来的现成概念,一种是根本不懂审美为何物的人们搞出来的露怯的“创新”包装。这前后出场却是所指相同的同类概念,也同时勾引出了我们遭遇“新写实”小说时的阅读体验。我们真是回忆不起来有哪位“新写实”小说家真的“中止”过判断,或真的“零度”过他们的感情!这笔帐该怎么结呢?是理论评论家强暴了小说家,还是小说家游戏了他们的读者?

      铁凝的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发表后,得到许多赞誉。其中有一层原因,就是这篇小说被认为是在白大省这个形象塑造上,出色地体现了“中性审美”的叙述原则。有人说,铁凝在这篇小说里通过对白大省的“不动声色”的叙述,“给我们领来了一个仁义、善良的白大省——一个可爱而又令人无奈的女人”。其实铁凝对白大省及白大省的“仁义”、“善良”一点也不“中性”。作家分明是把白大省的“仁义”、“善良”使劲往蠢笨、窝囊里写,谁想弄明白愚蠢的“仁义”和“善良”是怎个模样,那么就到《永远有多远》里感受一下白大省就行。白大省渴望和男子相好,可是没有一个男人爱上她,准确地说,她都是和人家有了接触之后不能不在被人家利用一下后就被甩掉。她老用同一种方式向男人示爱:在自己家里给相中的男人过生日。轮到给第三个男子夏欣过生日了,她白天为打扮自己而忙购衣、试衣,“眼看着夏欣就要驾到了,饭桌上还空着呢。她脱了毛衣赶紧去开冰箱拿蛋糕,拿她头天就烹制好了的素什锦,结果又撞翻了盛素什锦的饭盒,盒子扣在脚面上,脏污了她的布面新拖鞋……好容易餐桌上的那一套就了绪,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带着个胸罩在屋里乱跑。她就顺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她总是为自己的胸部长成这样而有些难为情。不能用大和小来形容白大省的乳房,她的乳房是轮廓模糊的那么两堆。有点拾缀不起来的样子。猛一看胸部也有起伏,每细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这使她不忍细看自己,她于是又重返她那乱七八糟的衣服堆,扯过一件宽松的运动衫套在了身上。”“白大省烧着油锅接一个电话,那边油锅冒了烟,她这边还慢条斯理地进行她的电话聊天;那边油锅着了她仍然放不下电话,结果厨房的墙熏黑了一大片,房顶也差点着了火,夏欣说他不明白为什么白大省不能告诉对方她正烧着油锅呢,因为那也不是什么重要电话。她也可以先把煤气灶闭掉再和电话里的人聊天。可是她偏不,她偏要既烧着油锅又接着电话。”小说这东西,本来就是作家以虚构的方式“圆满”自己对社会人生诸种体验的一种主体性操作,绝少有不听命于作家主观指令的运笔谋篇,哪有真的根本不动声色的可能!小说家的任何小说叙述都选择运思在先,因此,作家情感和精神立场的倾斜,在见诸言词之前,就已经于“在先”的选择或不选择之中,基本定位了。不说别的,铁凝在《永远有多远》里,若是同情了白大省的“仁义”、“善良”,便不会给白大省“选择”如今这么一副无法让想爱她的男人可以滋生爱慕或可心感的非女人的体态和尊容了。比如,如果铁凝给白大省换上一副如后来的《大浴女》里尹小跳一般的姿容,那样,白大省的仁义、善良就会多少带有一些动人的品质了。但是,无论铁凝在白大省这里做怎样的选择,她都“中性”不了,因为怎么选择都不能不是怀有价值眼光的作家铁凝的选择。这也就是《永远有多远》和白大省成不了所谓“中性审美”的“范本”的最后的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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