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疏的话题: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批评与传统 也许有的朋友会感到惊诧: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批评与传统有什么关系?也许更多的人有生疏之感。因为学术界很少讨论这一问题。其实,任何作家除非他在牙牙学语之前离开祖国,否则,必然会自觉或不自觉、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受到传统的影响。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批评虽在“反对旧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对旧文学,提倡新文学”的锐意求新的浪潮中勃兴,但仍与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胡适是文学革命理论的最初提出者,然则他在《文学改良刍议》等文中反复说明,“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注:《文学改良刍议》,载《新青年》2卷5号,1917年1月出版。)。也就是说,他反对的只是古代的非白话文学;至于古代的白话文学,则必须继承。他后来喊出“全盘西化”的口号,据他自己解释,完全是一种策略手段,“文化上的惰性自然会把我们拖到折衷调和上去的”(注:《编辑后记》,载《独立评论》142号,1935年3月17日出版。)。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注:《文学革命论》,载《新青年》2卷6号,1917年2月出版。),高张文学革命大旗,声言打倒“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致力建设“国民文学”、“写实文学”、“社会文学”。就在此文中,他还是肯定了从《国风》、《楚辞》到马东篱、施耐庵、曹雪芹这一文学潮流。鲁迅在文学理论批评上,也主张“收纳新潮,排挤旧物”(注:鲁迅:《坟·未有天才之前》。),但他对中国古代文学传统,有精当分析,如对小说《儒林外史》、《红楼梦》,他称赞前者为讽刺小说之“绝唱”;肯定后者“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以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注: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清小说之四派及其末流》。)将创作中的新特色,上升到文学理论高度加以概括。周作人在“五四”时期,理论建树甚丰。最著名的《人的文学》(注:《人的文学》,载《新青年》5卷6号,1918年12月15日出版。),提倡人的文学,反对非人的文学;对古今中外,主张立论于时代,而不分地域(中外)。稍后,他认为文学作品“有独立的艺术美与无形的功利”(注:周作人:《自己的园地·自己的园地》,1923年9月北京晨报社初版。);“文艺的条件是自己表现,其余思想与技术上的派别都在其次,——是研究的人便宜上的分类,不是文艺本质上判分优劣的标准。”(注:周作人:《自己的园地·文艺上的宽容》,1923年9月北京晨报社初版。)他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1932年9月人文书店出版。)中说,明代公安派、竟陵派的文学运动和“五四”新文学运动,“很有些相像的地方”;公安派、竟陵派的文学理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和胡适之先生的主张差不多”。在笔者看来,周作人自己的文学观念,也有与公安派、竟陵派接近的一面。 从20年代中期起,中国现代文学理论批评大致可归纳为两大流派,两大流派中又可分为若干支流。一大流派是主流意识,主张文学是革命的工具。鲁迅(后期)、瞿秋白、冯雪峰、周扬、胡风、茅盾等(注:毛泽东同志的文学理论,已有不少人在专门研究并有许多成果问世,本文不拟涉及。),其文学理论批评虽然千差万别,在某些原则性问题上甚至存在尖锐的对立(客观地说是互补),但对文学为革命服务的看法是一致的。他们的文学理论来源很杂,并不相同。如俄国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的,苏联和日本“拉普”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普列汉诺夫的,美国辛克莱的,匈牙利卢卡契的,还有其他人的。各人都将自己的文学理论视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这一大流派中,鲁迅、冯雪峰、胡风的文学理论较为接近,与周扬的观点冲突之处不少,茅盾自成一家,和前两分支都有些牴牾。上述诸家的文学理论批评,字面上很少沿用传统的文学理论批评术语,但精神和中国传统的主流意识——儒家的“载道”主张相通。 另一大流派的文学理论批评主张,一时难以用一个恰当的词来概括,姑且称之为“自由主义文学论”。梁实秋、朱光潜、李健吾、钱钟书等可算是代表,其中梁实秋国学根底较浅,又甚浮躁偏激,稍逊一筹。他们都精通几种外语,深受西方文学理论影响;同时,除梁实秋外,他们都精通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在朱光潜的诗学中,我国传统的“意境说”居于重要位置。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有印象派韵味,但他对中国古代文论,如数家珍,只要读一读他的《情欲结》等文,即可借一斑而见全豹。钱钟书博览古籍,融合中外,他的《管锥篇》、《谈艺录》,虽不能说没有可商榷之处,但绝无生搬硬套某人理论痕迹,出神入化,精深之见多多,即使在形式上,也有传统理论批评的特点。 从这些历史现象可以看出,文学理论批评家不可能与自己国家的文学理论批评传统一刀两断;但各个文学理论批评家对待传统的态度是多样的,并不相同的。我们没有必要也不应该将是否自觉地继承传统,作为评价文学理论批评家的标准。主要接受外国文学理论批评影响的,或主要接受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传统影响的,或兼而取之的,都可能成为一位杰出的或平庸的文学理论批评家。传统对文学理论批评家,应该是一种素养。 关于文学理论批评传统,我们容易把它视为单一的整体。实际上,它是复杂多样的集合体。中国文学理论批评传统,主流是儒家以诗教为核心的功利派。但在先秦,也有庄子那种比较超脱的“出世之说”。魏晋曹丕的文学理论,鲁迅说它“是为艺术而艺术”(注: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唐代白居易是“载道”的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大家,他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也可说是“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新乐府序》);认为“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诗》)然而唐代也有以司空图等为代表的与白居易对峙的文学理论批评(注:《二十四诗品》是否为司空图所作,目前有争论,这里仍沿用旧说。)。司空图赞扬“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颇有点近于现代主义文学理论的风味。明代有“前七子”、“后七子”的复古主义文学理论,又有“公安派”、“竟陵派”的“性灵说”文学理论。不能说只有儒家一脉相传的文学理论是中国文学理论的传统,而与之异趣的文学理论不是传统。我们的现代文学理论批评对传统的不同流脉,都有所择取,有所承传,这种择取和承传,都经过新文学理论批评家的再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