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观念的符号学探原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齐洲,1951年生,湖北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湖北大学学报》常务副主编。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中国文学观念与西方文学观念有着明显的差异,这种差异可以追溯到文学观念发生的初始阶段。探讨中国文学观念发生时的原初意义,既不能靠一般的理论推衍和逻辑推导,更不能简单套用西方的理论模式,而必须从中国文学观念发生的实际出发,以可考的文学观念符号为依据。遵循这一思想,本文在分别考察“文”、“学”的符号原义及其衍生发展的基础上,详细地讨论了中国文学观念发生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及文学观念所具有的原初意义,从而揭示了中国文学观念的文化内涵和民族特色。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1999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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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学观念发生于何时?它的内涵是什么?这是研究中国文学史必须首先解决的问题。然而,对于这一问题,学术界并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人们接受了文学起源于人类诞生之初的思想,也就不去追究文学观念何时发生,因为文学的活动不可能不同时伴有文学的观念;二是文学观念属于意识形态,它首先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然后才被记载下来,我们不可能起古人而问之,弄清楚中国文学观念的内涵究竟如何。人是符号的动物,“符号化的思维和符号化的行为是人类生活中最富于代表性的特征,并且人类文化的全部发展都依赖于这些条件”(注:恩斯特·卡西尔:《人论》,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35页。)从符号学的观点来看,已经成为历史的古人的符号化思维和符号化行为,并不存在于现代人的主观意念中。今天我们要了解古人的活动和观念,只能借助古人所留下的活动符号和观念符号来判断,而不能按照今人的行为方式和思维方式来推论。古人所留下的活动符号和观念符号,一般保存在历史文物和历史文献中,没有文物和文献做依据,关于古人行为活动和思想观念的论断,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学研究,而只能是一种臆造。从这个意义上说,用符号学的方法来探讨中国文学观念发生的基本事实是必要的。

      一、“文”的符号原义及其衍生

      存在于古人头脑里的文学观念只有被作为观念符号的文字记录下来,才能为后人所了解和认识。因此,探讨古人的文学观念必须从作为观念符号的文字入手。

      中国早期的文字甲骨文,在商代后期已经相当进步和成熟。不过就出土的甲骨文而言,尚未发现“文学”这一概念。因此,讨论商代以前的文学观念,从符号学角度来看,是没有客观依据的。甲骨文没有“文学”这一符号,表明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中还没有文学的观念。然而,这并不是说甲骨文丝毫没有反映文学观念潜滋暗长的文化信息。事实上,“文”与“学”这两个概念在甲骨文中不仅存在着,而且被普遍使用着,它们后来结合而成新的概念,蕴涵了新的社会文化信息,表达了新的社会意识形态观念。

      “文”,甲骨文作“”(一期,乙6820)、“”(三期, 甲2684)、“”(五期,甲3940)或“”(五期,合集36168)。据甲骨文专家的意见,“文”字“象正立之人形,胸部有刻画之纹饰,故以纹身之纹为文”(注:徐中舒主编《甲骨文字典》卷九,四川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甲骨卜辞中“文”字出现最多的是帝乙、帝辛时期,也即甲骨分类的第五期。“文”除了作为人名、地名使用外,常加饰在商先王名前,如“文武丁”之类。之所以如此,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武丁体格硕大,有令人羡慕的纹身,称文武丁符合他的身体特征;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因为在商代末期“文”已经成了一种美称,商王便用来美化其先祖了。按郭沫若《卜辞通纂》的意见,“文武丁”即“文丁”,则“文”仍为人名,并无美称之意。不过,尽管甲骨卜辞中将“文”直接“用作彣饰文采之意者皆所未见”(注:严一萍:《释文》,《中国文字》第三卷,台湾大学文学院古文学研究室1961年编印。),但纹身除了宗教与禁忌之外,本来就含有人类对自己的装饰和美化的成分,因而作为纹身之象形的“文”也就自然蕴含有文饰文采的意义。

      “文”的符号意义在两周时期有了发展。《尚书》(不含伪古文,下同)28篇“文”字凡54见,其中指称文王的就有44例。如“乃告大王、王季、文王”(《尚书·金滕》)、“以予小子,扬文、武烈”(《尚书·洛诰》)等等,说明“文”主要还是用来指人。不过,除了指人以外,“文”开始有了其他一些衍生意义。一是指文饰和文采,共2 例:“厥贡漆丝,厥筐织文”(《尚书·禹贡》);“西序东向,敷重厎席,缀纯文贝仍几”(《尚书·顾命》)。一是指礼节仪文, 也有2例,均见于《洛诰》:“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咸秩无文”;“惇宗将礼,称秩元祀,咸秩无文”。这里的“文”与祭祀之礼相联系,已经被抽象化并具有了社会意识形态的涵义。周初统治者接受殷商灭亡的教训,“敬德保民”,治礼作乐,建立了较为完善的宗法政治制度,他们的后代认为这是“偃武修文”的一种德行,应该继承和发扬。《尚书·文侯之命》有云:“汝肇于文武,用会绍乃辟,追孝于前文人。”意思是要晋文侯从现在开始就效法文武之道,用文武之道来指导自己积德行善,追孝于以前的文德之人。这里,“文”已不再是对体格硕大的纹身之人的形象描摹,而是对有道德修养和德治仁政的人的赞美。两周彝器铭文有许多是对周人祖先德行政绩的颂扬,故“前文人”、“文考”之类数十见。从《金文编》辑录的“文”的交文错画之形来看,有些虽承袭了甲骨文描摹胸部纹身错画的形象,如“”等,但更多的却将这些纹身错画讹变为“心”之象形,如《旂鼎》的“”、《史喜鼎》的“”和《利鼎》的“

      ”,这正说明了“文”已从单纯的象形符号向具有社会意识形态内涵的抽象符号转化。“前文人”、“文考”以及“文祖”(《尚书·禹贡》)等概念就是这种转化的衍生物。而《尚书·尧典》出现的1 例“文明”概念和《尚书·禹贡》出现的1例“文教”概念, 则可以断言它们不会是史前时期的思想,而只能是西周以后的思想。例如,《尚书·尧典》的“睿哲文明,温恭允塞”,《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便认为包括这句话在内的28字在隋开皇年间(581—600年)尚未增入孔安国传本中,“今本二十八字当为(孔)颖达增入”,这便说明《尧典》是西周以来人们根据传闻记录整理并不断增饰而成的,正可证明我们上面关于“文明”概念发生时期的推断。至于《尚书·禹贡》所云“三百里揆文教”,则应在孔子提倡以文为教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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