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壬的歌声与反叛的代价

——阿多诺艺术自律观批判

作 者:
邓伟 

作者简介:
邓伟,男,1975年生,江西吉安人,文学博士,江西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江西南昌,330022。

原文出处:
江汉论坛

内容提要:

面对物化的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同一性压迫,阿多诺特别强调艺术的自律及其对社会的批判功能。但通过对艺术自律这一概念的社会炼金术式的考察,我们发现它不过是文学场制定的一种游戏规则,用以掩盖艺术本身的意识形态诉求。阿多诺主张的反艺术在反叛社会走向自律的过程中,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并难以避免成为其所批判的社会局限的精神性补偿的命运。这一切都表明审美现代性的内在矛盾和艺术自律本身的暧昧不明。


期刊代号:J1
分类名称:文艺理论
复印期号:2013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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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2)12-0103-05

      美学理论界一般认为康德是系统的艺术自律论的始作俑者,虽然在他之前就有德国作家莫里兹、英国作家阿什利、库帕和夏夫斯波里表述过艺术自律的相关思想①。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提出了美学史上的著名论断:“美是无任何利害的愉悦对象。”②但笔者认为艺术自律绝不是一个空洞、绝对的概念,也不是一个超越历史之上的孤立存在。艺术自律正是在与各种他律的斗争之中才得以显现的,正如阿多诺指出的那样:“自律性艺术本身未曾完全摆脱可恶的文化产业专制主义的困扰。艺术的自律性并非先验之物,而是构成艺术观念这一过程的产物。”③

      启蒙运动使得理性、自由、民主、个人主义等概念日益深入人心,整个西方世界把注意的目光从神的召唤转移到了人的需要上。作为审美现代性核心问题之一的艺术自律,它的产生和启蒙及现代性的发展密切相关。阿多诺说:“自律性,即艺术日益独立于社会的特性,乃是资产阶级自由意识的一种功能,它继而有赖于一定的社会结构。在此之前,艺术也许一直与支配社会的种种力量和习俗发生冲突,但它绝不是‘自为的’。……从艺术发展之初一直延续到现代集权国家,始终存在着大量对艺术的直接的社会控制,唯一的例外是资产阶级时期。……资产阶级社会可以说要比先前的任何社会都更加彻底而安全地使艺术获得了整一性。”④古希腊时期,柏拉图把诗人逐出他的理想国,正是这种外力对艺术进行干涉的直接表现。在漫长的中世纪,艺术依附于宗教、王权和贵族,始终没能实现独立。这种情况直到文艺复兴之后才开始得以逐渐转变。资本主义的发展和社会分工的深化导致艺术从依附于宗教、宫廷和贵族走向市场。艺术走下了神坛,走向了市场。艺术家可以为任何有金钱和有品味进行艺术品消费的人服务,因而也就取得了某种自主或自律的地位。按照韦伯的说法,这是“合理化”而造成的“脱魅”。

      一、塞壬的歌声与被贬低的艺术

      阿多诺认为艺术自律的社会学根源在于制度化社会对人和艺术的两相分离。从这个意义上讲,自律是对艺术自身的伤害与贬低,并同时悖谬地体现出对体制化的归顺。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对此作了非常形象的表述。阿多诺采用荷马史诗中塞壬歌声的故事来形象地说明社会分工和制度化对于艺术自律的巨大影响,并试图阐明启蒙与神话的辩证关系。奥德修斯在返乡的途中,为了躲避塞壬魅惑而致命的歌声,嘱咐水手们用蜡封住耳朵并把自己牢牢绑在桅杆上,这样他就既可以欣赏美妙的歌声又不至于被掳到岛上丢了性命。奥德修斯的做法表面上似乎很成功,他和水手们都能得以安全地通过那片海域。但这是用人的牺牲(堵住耳朵、绑在桅杆上)来骗取神的欢悦(塞壬以为可以和往常一样得逞,因而拼命歌唱)。这正说明了在艺术领域中精神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离。水手们根本听不到美妙的歌声,奥德修斯虽然能够听到歌声,可也无法尽情地融入到这奇妙的艺术中去。阿多诺认为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的脱离使得艺术的“本原性崇高转化为一种优越性状态:它是在贬低艺术。这正是要求表现真实的艺术作品为何与艺术概念不完全一致的原因所在”⑤。

      出席现代音乐会的听众和奥德修斯一样,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坐在那里静静地聆听,但却无法完全融入到艺术之中去。社会分工之后人类和艺术都发生了异化,真正的幸福似乎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即使面对具有强烈批判精神的艺术作品,人们也大都只能采取审美欣赏的态度,而无法融入到其中去,遑论付诸实践。正因为这样,自律的现代主义艺术对社会的否定之中就包含着肯定的因素,并最终难免成为其所批判的社会局限的精神性补偿。伊格尔顿从艺术的感性接受角度对此进行了诠释:“艺术现在也不再仅仅是政治权力的侍从,艺术仅仅对它自己的规则宣誓效忠;但这并没有造成很大影响,因为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社会条件——文化自律性——也阻止艺术随心所欲地对社会生活的其它领域构成潜在的颠覆。艺术显得纯粹是附加性的,是感性、直觉、非工具性的边缘领域,而这些领域很难与具体理性结合在一起。因为艺术已经成为一块隔离开来的飞地,可以起一种安全阀的作用,或者成为自我得以实现的一种升华。”⑥正因为劳动分工导致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离、艺术和人类生产生活实践的分离,艺术就很难和具体理性结合在一起,于是自律的艺术领域对社会所起到的就是一个安全阀的作用,使得人类在合理化的、同一性的、工具理性统治下的社会中所无法得到的满足和欲望在这里得以宣泄,使人类的感性和直觉的诉求得到满足和抚慰,而不至于对社会体制和秩序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艺术实际上成为对现存制度的一种补充和变相的妥协。

      同时,艺术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自律也呈现出某种盲目状态。唯美主义提出“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旨在拉大日常生活和艺术之间的距离。这在相当程度上增强了艺术的自律性。但阿多诺指出“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其实与反动政治利益相勾结,它使得纯粹的、自足的艺术作品拜物教化了。阿多诺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主要原因在于把艺术看成纯粹的审美对象。这样一来,在市场化条件下,危险就出现了,艺术品成为一种审美的、令人愉悦的或有趣的对象,能使人产生快感,而快感则是可以拿来进行交换的。艺术自律反而走向了自身的反面,日益丧失了自律的品格,成为资本扩张、积累的重要手段和同一性思维的帮凶。自律性艺术在现代资本主义商品社会中面目模糊、身份无法得到确认的情形正如阿多诺在《美学理论》中所指出的那样:“艺术中的绝对自由——艺术的一大特点——与社会总体中永久的不自由是相互矛盾的。这正是艺术在社会中的地位与功能变得不确定的原因。换句话说,艺术将自身从早期祭礼功能及其派生物中解脱出来后所获得的自律性,取决于富有人道的思想。由于社会日益缺乏人性,艺术也随之变得缺乏自律性。那些充满人文理想的艺术构成要素便失去了力量。”⑦这是审美现代性的固有矛盾之一,一方面,审美现代性源自现代性,另一方面,当现代性发展到一定阶段之后,审美现代性发现其存在不足和对自己的束缚,又会反戈一击攻击现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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