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56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3-8078(2019)01-0040-06 doi:10.3969/j.issn.1003-8078.2019.01.08 目前学界对罗兰·巴尔特在法兰西学院的教学并不看好,各种批评甚嚣尘上,有人指责他的教学是“令人厌倦的乌托邦”[1];有人认为他从就职开始就失败了,觉得他的整个教学——特别是和福柯相比——没有达到应有的高度[2]。迄今为止,这些看似合理的批评还在左右我们的视听,使大家对他的研讨班置若罔闻。巴尔特此期的教学真的很糟糕吗?从陆续公开的文献看,绝非如此。在《如何共同生活》《中性》和《小说的准备》中,巴尔特完全颠覆了以往拘谨的形象,生动展现了自己的个性,所思所想进一步深化,涉及的范围也逐步扩大,可以说愈趋成熟了。但是,由于其课程设计的诡异以及材料组织的无序,导致听众无所适从。有人实在忍受不了,致信给他说“您何不退休,也好让我们图个清静?”[3]136米歇尔-安托万·比尔尼耶和帕特里克·朗博出版了《罗兰·巴尔特易读版》(Le Roland Barthes sans peine),在书中恶意地调侃他,并且建议人们以外语手册的形式破译他的语句。索尔邦大学教授勒内·波米耶也诋毁他,说他的教学需要“充分解码”[4]。可见,人们在面对一个更富创造力的巴尔特时多么茫然,他提供的所有资料似乎都是用来迷惑人甚至刁难人的。听众和批评家们情绪恶劣,原因往往就在这里。 在圣伊莱大学生疗养院住院期间,巴尔特就沉迷于制作各种卡片,并将自己的理论思考随时记录在这些卡片上,这种习惯他几乎保持了一生。他的很多著作都是这些卡片的衍生物,如《米什莱》《罗兰·巴尔特自述》《恋人絮语》《文本的愉悦》。在法兰西学院的研讨班上,他不但“故伎重施”,还“变本加厉”,《如何共同生活》和《中性》就是通过随机分派卡片的方式组成的。当年听众无比困惑,对于今日的读者来说,这些在讲稿基础上整理而成的作品更是令人生畏,因为它们各部分之间均是断裂的,结构松散,语义跳跃。应该如何理解它们?巴尔特为何要采用这种方式写作或组织教学?这些问题至关重要,其中既涉及到巴尔特的写作观念,也涉及到他日益激进的理论立场。若联系到雅克·德里达、莫里斯·布朗肖、菲利普·索莱尔斯等人的著作,我们就会发现巴尔特的这些观念和他们彼此呼应,相映成趣,共同融汇成时代主题。因此,我们接下来对巴尔特的阐释也是对“五月风暴”前后那个奇妙岁月的深刻反映。 一、书的灾异与终结 大家熟知,1967年是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的分水岭。是年,德里达接连出版了三部重要著作:《论文字学》《声音与现象》和《书写与差异》,对结构主义发起猛烈攻击,宣告了解构主义时代的来临。从结构主义到解构主义,并非理论的深化,而是方法论的裂变。前者主要以语言学为模式,试图发展“语法”即作品各要素的系统排列及其组合的可能性,进而探究作品的形式与意义;后者针锋相对,它以拆解各种结构为鹄的,不断摧毁语言运作中所包含的价值体系,特别是在场形而上学和逻各斯中心主义,对真理尤其如此。 柏拉图在《斐德罗篇》中贬抑文字,推崇言语,他认为言语是活生生的语言,是更加本源的,更加切近绝对知识的,而文字不过是它的影像。亚里士多德在《解释篇》中继承和弘扬了柏拉图的观点,他说:“口语是心灵的经验的符号,而文字则是口语的符号。”[5]这种等级制所追求的是一种在场的逻辑,其实质就是语音中心主义。自柏拉图以降,这种观念流传甚广。如卢梭在探讨语言的起源问题时就说:“文字以其表达的精确替代了口语的表现力。它不仅改变了语言的语汇,而且改变了语言的灵魂。说话表达的是感觉,而文字表达的是观念。在文字中,每一个词的使用必须根据它们约定俗成的用法。但在言说中,言说者却可以随心所欲地通过音调、语气的变化而表达不同的意思。因为越是不限制语言的明确含义,一个人的表达空间就越大,因而也就越有力量。并且,一种可以书写的语言,不可能像那种仅仅可以说的语言那样,始终保持它的活力。写下来的是语词,而不是声音。但在一种可以变换音调的语言中,声音、重音和所有的种种声调的变化是这种语言的活力的主要源泉。”[6]黑格尔作为形而上学体系的集大成者在《美学》第三卷中也表达了类似观点,他认为声音较之其他媒介更贴近主体的内心生活。由此可见,这种观念在西方源远流长。 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中对此进行了精心梳理,并且指出语音中心主义的实质就在于“它主张言语与存在绝对贴近,言语与存在的意义绝对贴近,言语与意义的理想性绝对贴近”[7],而“存在”“存在的意义”“意义的理想性”都是逻各斯的不同表现,它暗示着这些事物背后还有更深的本源,而和文字相比,言语离它更近。因此,语音中心主义也就是逻各斯中心主义。这一恒久的信仰,当然也是极端偏见,统治了西方哲学、语言学、文学乃至整个文化数千年。人们总是用书的形式包裹它,美化它,进而阅读它,接受它。德里达认为解构哲学就是要通过最内在的方式铲除形而上学的根基,彻底瓦解各种价值体系。在《论文字学》中,他将逻各斯中心主义作为发难的首选目标。实际上,包括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卢梭、黑格尔等人的著作在内,西方许多著作都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产物。当我们合上这些著作,便只有“唯一之书”向我们敞开,那便是“大写之书”或“真理之书”,究其本质,它就是形而上学的代名词。德里达说:“在我们所称的文明与文字的时代里,不过为一个已有的真实文本的阐释提供了多种版本。”[8]此处,“真实的文本”也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真理之书”,它既是本源性的,也是总体性的,并且拥有无上权威,而其他所有著作均是对它的阐释。在宗教领域,这体现的尤为明显,几乎所有的阐释都指向那不可企及的对象——上帝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