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位评论家说过,近半个世纪以来,在中国文坛上,也许没有什么“主义”能够像“现实主义”这样与文学的进程始终“纠缠不清”也“纠缠不休”。当二十世纪即将结束的时候,现实主义问题再度引起了人们的关注。 现实主义重新成为热门话题的起因是,近一两年来文坛上尤其是中短篇小说界出现了一批深入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这些作品密切关注当下的现实生活,其中许多还直接切进了当前改革中的国有大中型企业和基层农村这两大正面战场,表现了我们这个时代社会转型过程中一些侧面的真实状况。如有评论者指出:这些作品面对正在运行的现实生活,毫不掩饰地、尖锐而真实地揭示以改革中的经济问题为核心的社会矛盾,并力图写出艰难竭蹶中的突围。它们注重当下人的生存境况和摆脱困境的奋斗,贯注着浓重的忧患意识,其时代感之强烈、题材之重要、问题之复杂,以及给人的冲击力之大和触发的联想之广,都为近年来所少见。 至于这种现象之所以形成,其实个中原因并不难理解。现在人们所处的正是一个历史在发生前所未有深刻变化的时刻,旧有的传统社会格局被打破,新的社会结构、人们之间新型的社会关系正在逐渐形成,同时新的社会矛盾也正在萌发。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中,人们自然会呼唤巴尔扎克、托尔斯泰式的“时代书记官”,在其作品中将这一社会面貌忠实地记录下来。然而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文学创作的某些方面却并不能令人满意。社会生活中所存在的严峻问题被有些作家有意无意地忽略,人们在生存中感受到的艰难也常被局限在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圈子中。而这些切入现实生活的小说的出现,则较大地拓宽了生活表现领域,其立意也得到了深化。它们并不回避世俗性,但已不再专注于一个小人物或一个小家庭的日常生存戏剧,而是带着更强的经邦济世的色彩,着眼于国计民生的大问题和整体的生活走向,这就使作品比以前更凭添了一些参与意识与使命感,使社会转型中的状况得到更深广因而也更真实的表现。虽然在人们看起来,这些作品较多地停留在现实的形而下表层而稍显肤浅,但多数人还是为这些作品的出现表示出惊喜和欢呼。因为这些作品以其不回避的勇气揭示了大量新鲜矛盾,提供了鲜活的新形象和新图景,并以其对时代生活的崭新思考和密集的信息给人们带来新的审美冲击。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文学总格局上的某种缺憾,满足了读者的某种需要。表现现实生活的作品能够引起广泛关注,这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即现实主义的最本质特征就在于对社会生活的本来面目作深入腠理的真切表现,反对任何形式的对现实的逃避和扭曲。的确,中国社会的复杂变化给作家们把握现实带来了一定难度,但这丝毫不能构成作家逃避现实矛盾、放弃对社会历史深层关注的价值追求的理由,否则其作品只能因营养贫瘠而丧失其魅力。深入群众,深入生活,写出无愧于自己时代的优秀作品,这是对一个现实主义作家最起码的要求。一个真正具备现实主义精神的作家,不仅要能够拥抱生活,更应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把握社会历史的脉搏,同时将自己深刻的体验通过冷静的沉淀,作出审美的锤炼,以熔铸成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艺术精品。 二 在对于当今现实主义创作的看法中,有一些评论者不同意“现实主义回归”的看法,他们认为现实主义创作从来也没有走失,即使前一阶段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声嚣日甚时,现实主义创作无论就其数量还是质量看依然未处于绝对劣势。若说现实主义的确有时在与其它流派的竞争中显得过于羞涩,那其中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有些现实主义创作抱残守缺,没有跟上时代的发展。新近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上的收获正是经历了“主义”林立的洗礼之后,对自身模式既有继承又有突破的结果。它们更真切地把握变化了的现实状况,更深入地刻画了人生。也有些同志不赞同这样看法。他们认为,前一阵子,现实主义在舆论上受到一些同志的贬斥,在实践中遭到一些同志的冷漠,这是不争的事实。主义的林立、旗帜的翻新,固然使人开阔了眼界,但文艺与人民、与时代、与生活的疏远,确也给文艺本身带来了窘迫与尴尬。正是窘迫与尴尬教育了人们,使越来越多的有识之士认识到现实主义的不可抛弃。现实主义要不断发展,要不断地吸收各种养料,它植根于生活,而生活之树本来就是常青常新的。所以,真正的现实主义与抱残守缺是绝缘的。把现实主义的一度被冷落说成现实主义本身的过错,是不公允的;把现实主义的新收获归功于“主义林立”,也是欠准确的。这两种观点的争鸣,无疑有助于人们深化对当前创作的认识。 当今一些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表现出新的特点,为我们深化对现实主义的认识提供了可资借鉴之处。人们注意到,它们与传统现实主义的区别在于对社会现实和对人的认识上。 谈到这些作品对于当下社会现实关系揭示的独特性,用刘醒龙一篇小说的题目就可以概括,这就是“分享艰难”。有评论者指出,在这些作品中,现实关系有了与以往作品中常见的“斗争”形态与“同一”形态都不相同的“磨合”形态,从中可以看到人与人之间的摩擦,听到一些美好的东西被磨损时的呻吟;同时更能看到人性党性在“入世”而非“出世”的多种磨合中闪闪发光,它留给人们的是分享一份艰难的气度和力量。应该承认,这些作品以更全面、更冷静、也更求实的眼光来看待现实关系的复杂性和某些现实问题的尖锐性,把文学的真实领域发掘到一个新的层面。但如何来“分享”这种艰难,有些作家和评论家显得有些惶惑。因此,有评论者在里面嗅到了一些“温和的”气息,也就是说,这些作品都不约而同地表现出将原来激烈的矛盾冲突逐一化解的文本结构。而且,作家还对于人物身上的利己性、唯利性和实用观也给予“温和”的关照和宽容,这些都是与分享艰难的立意相一致的。认为只要人为地“分享”一下“艰难”,达到一种“谁活着也不容易”的共识,就可使社会结构转型中产生的社会问题解决大半,这不能不说只是某些人的一厢情愿。这说明有些作家还未站在更高的历史制高点上去看待时代的发展。对此,有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当文学凝视现实时,不能滞留于现实某一横断面或角隅之中,它需要的是历史眼光与纵深的把握。要把现实横断面与深远的历史相衔接,从当代中国(甚至更为古老的)历史的曲折道路中考察,才会深深认识到这场改革有其历史必然性,是改变贫困落后的必由之路。这艰难是新旧体制转型的“阵痛”,它不仅需要“分享”与心理承受,更需要深化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