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塔戈拉》这篇作品的副题是“智术师们”,当时整个希腊最著名的四位智术师,除高尔吉亚之外,其余三位在《普罗塔戈拉》里悉数到场,他们是普罗塔戈拉、希庇阿斯和普洛狄科。苏格拉底与智术师的关系,是所谓“苏格拉底问题”的关键要点之一。因为,苏格拉底被雅典城邦判刑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人们把苏格拉底当成了智术师。在柏拉图记述的这场谈话发生十五年后,历史上的普罗塔戈拉因受到渎神罪指控被雅典人判处死刑。不过,与苏格拉底不同,普罗塔戈拉逃离了雅典,雅典人公开焚烧了他的书。①柏拉图精心设计的这场以普罗塔戈拉为题的戏剧,记叙了由苏格拉底讲述的自己与普罗塔戈拉为首的异邦智术师们在雅典城内的论战,显得意味深长。 《普罗塔戈拉》的戏剧性场景是雅典富人卡利阿斯的家。卡利阿斯崇拜智术师,当三位智术大师到雅典讲学时,卡利阿斯就招待他们住在自己家里。这是普罗塔戈拉第二次来雅典讲学,雅典青年希珀克拉底得知这一消息后,天没亮就急匆匆来找苏格拉底,希望苏格拉底把他引见给普罗塔戈拉。苏格拉底带希珀克拉底来到卡利阿斯家,见到三位智术师正在分别与自己的崇拜者们谈话。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在描述自己眼前所见的这番情景时,化用了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下冥府”的诗句,让自己化身为奥德修斯,用荷马笔下的奥德修斯在冥府中看到的亡灵来逐一指称三位智术师。施特劳斯在讲解这一场景时提到一则典故:由于卡利阿斯与自己的岳母有染,他在雅典得了一个绰号叫“冥府”。由于《普罗塔戈拉》这篇作品以谈论“德性是否可教”闻名,柏拉图让笔下的苏格拉底把卡利阿斯家比作“冥府”的意象可谓反讽意味十足:竟然在一个如此声名狼藉的人家里谈论德性可教的问题。普罗塔戈拉宣称自己是教德性的教师,他接受卡利阿斯做自己的学生表明,自己对受教者的德性毫无感觉。 然而,卡利阿斯的“冥府”绰号与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自比奥德修斯所下到的“冥府”是两回事,因为,苏格拉底化用的是荷马笔下的冥府。为什么苏格拉底要以荷马的冥府作为三位智术师与自己的学生们谈话的叙事场景,何以苏格拉底要用荷马笔下的冥府亡灵来描绘智术师?这是本文要探究的问题。这个问题值得“小题大做”的原因在于,荷马与柏拉图是古典学界公认的两座并峙的古希腊思想巅峰。 一、民主时代的“奥德修斯” 古希腊人熟诵的“奥德修斯下冥府”的故事见于《奥德赛》第11卷,这段著名的冥府之行成了后来西方文学史上无数冥府叙事(阿里斯托芬、维吉尔、但丁等)的母题。特洛伊战争结束后,奥德修斯在遥远异乡漂泊十年之久,为重返故乡伊塔卡历经艰辛,几度出生入死。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场历险,莫过于奥德修斯与伙伴下到冥府,向盲人先知忒瑞西阿斯询问返乡路线,预卜未来命向。奥德修斯在冥府中遇到了各色亡灵,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众希腊英雄的亡灵,其中有希腊联军统帅阿伽门农,英雄阿喀琉斯及他的情伴帕特罗克洛斯,还有英勇的埃阿斯等。在这些英灵身边,还围绕着堪称希腊最优异的子弟的亡魂——特洛伊战争令希腊人折损了许多青年才俊,他们命丧异邦,魂归冥府。奥德修斯在成功返回伊塔卡后,血刃众多求婚人,使伊塔卡乃至希腊其他城邦的贵族子弟几近全灭。所以,我们在《奥德赛》第24卷读到,当阿伽门农的亡魂看到众求婚人的魂灵被引路神赫尔墨斯带到冥府时,大声惊呼,惋惜不已: 你们怎么一起来到这昏暗的地域?尽管你们优秀且年轻?国人中不可能找出比你们更显贵的人。(《奥》24:107—108)② 无疑,长达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令希腊城邦英才凋零,奥德修斯作为二十年前引领伊塔卡子弟兵出征的统帅,自然受到伊塔卡人的责难和抱怨。求婚人安提诺奥斯之父在儿子被奥德修斯宰杀之后,憎恨地咒骂奥德修斯“恶贯满盈”。因为,奥德修斯“用船只载走了无数的勇士,结果丧失了空心船,也丧失了军旅”,而他“归来又杀死这许多克法勒涅斯显贵”——这大概是英雄的奥德修斯在绝大多数伊塔卡人心中的形象,也是城邦对他最大的指控:毁损了伊塔卡子弟的性命。这让我们联想到雅典城邦对苏格拉底的指控:败坏青年。伊塔卡王奥德修斯身上背负着全体伊塔卡子弟的身家性命,这些年轻而优秀的青年人追随奥德修斯外出征战,毫利未取,反而悄没声息地命丧异乡,无功无名。同样,德尔菲神谕预示的最有智慧的苏格拉底肩负着守护雅典青年人“灵魂命相”的重任,如何向雅典城邦优异的灵魂施教,是苏格拉底命定的任务。然而,正如我们看到的,奥德修斯与苏格拉底皆遭到城邦的指控和责难。因杀戮求婚人,奥德修斯引发了全体城邦民的怒气和叛乱,城邦陷入分裂和内乱。幸好宙斯派雅典娜出面阻止奥德修斯的杀戮,避免了更大规模流血冲突,使双方的战斗“不分胜负”而终,并在神的帮助下重缔盟誓(《奥》,卷24,415—527)。即便奥德修斯在这场内乱中获胜,他仍是一个失败的王者。因为,伊塔卡的政制和宗法完全崩溃,贵族子弟几乎全灭,城邦时刻有重新陷入分裂和动乱之虞。 换言之,胜利的奥德修斯将不得不面临一个“荒”城。这让我们想起冥府中盲先知忒瑞西阿斯的预言:返乡后的奥德修斯将被迫再次离开伊塔卡去漂泊。这意味着,奥德修斯用暴力和血腥重建的伊塔卡城邦需要时间去抹平城邦的创伤和裂痕。耄耋之年重返伊塔卡的奥德修斯已然不可能统治伊塔卡,不再是伊塔卡的王者。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儿子挟带着其父遗留下的血腥威严,重建城邦政制。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讲,奥德修斯是一位被伊塔卡城邦放逐的王。回过头来看苏格拉底,他难道不是一位被雅典人“逐出”城邦的哲人王?不过,被雅典民主法庭判处死刑的苏格拉底并没有听从克力同的劝说逃离雅典,像普罗塔戈拉那样逃亡。哲人苏格拉底选择遵循雅典法律,守护母邦政制和礼法,而非挑起一场精神上的内乱,分裂城邦。在柏拉图的《苏格拉底的申辩》记述的那一场雅典人对苏格拉底的审判中,支持与反对者各占一半,雅典人如同伊塔卡人一样陷入分裂,苏格拉底也面临着与奥德修斯同样的处境:扩大抑或弥合城邦的裂痕?他们的不同选择和决断,让我们见识了哲人与治邦者的差异,也让我们见识到哲人与诗人关于政制思考的差异。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