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讲述,指的是以教材为载体的文学理论讲述。这些年来,对文学理论教材反思的文章逐渐多了起来,这些反思文章大多集中在对教材观念的创新、体例的创新和知识模式的创新等方面,较少有基于科学性的反思视角。然而在我看来,科学性是文学理论讲述的生命。理论讲述如果缺乏科学性,其阐释效力就会大打折扣。文学理论讲述的科学性问题,不只是文学理论作为一个学科内部的事情,还与更大范围内人文学科的科学性问题联系在一起。人文学科如果不能够为人类提供一个“有效”的、“科学”的“知识”,那么它的合法性根据在哪里?基于此,我以为,对文学理论的讲述提出一个科学性的要求是十分必要的。 文学理论作为一种知识形态,主要有两种存在方式,一种是以研究论文、专著等科研成果为载体的存在形式,一种是为了教学而编就的以教材为载体的存在形式。这两种存在形式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以研究论文、专著等方式呈现的文学理论知识形态,着眼于文学理论未知领域的探求,讲求问题意识,注重知识创新,使用学术性话语,也讲求个性化的风格表达;文学理论教材当然也注重问题意识,讲求创新,使用学术性话语,尊重讲述者的个性:但一般而言,教材讲述的是经过沉淀、相对稳定的文学理论知识。所以,教材不能一味追新逐异,把未经沉淀和选择的内容当成讲述的核心,更不能将个人化色彩浓郁的认知倾向带进教材。在文学理论讲述的科学性与创新性之间,是经一常存在矛盾或龃龉的情况的。 经过改革开放30年的变迁,文学理论讲述模式早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从政治功利论的与单纯认识论的,到社会意识形态论和反映论的,到以审美意识形态为核心的,再到后现代语境下的以反本质主义和文化研究为底蕴的文学理论讲述,这个过程,既是文学理论的讲述取得与文学理论研究本身同步发展的线性运动过程,又是一个曲折、迂回和时有反复的过程。总的说来,文学理论讲述在观念创新、体系创新和知识模式创新等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但在科学性诉求方面,还没有形成基本的共识。 我们可以通过不同时期三本有代表性的文学理论教材为例来说明。 一本是以群主编的《文学基本原理》。这部教材完成于1963年至1964年间,但出版和在大学里使用则是1979年以后的事情。所以,这本教材属于新时期之初的文学理论讲述,现在看来局限性还是很明显的。例如,较为浓郁的政治情结,单一的意识形态论和反映论模式,理论资源的陈旧等。即使如此,我们也还是可以感受到这部教材在文学理论讲述的科学性方面所做出的努力。教材在当时理论资源十分有限的情况下,试图构筑一个以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论为基础的文学艺术的解释体系。这个体系的核心思想可以概括为:文学艺术是一种反映社会生活的社会意识形态。文学的基本特点,在于它“用形象反映社会生活”。正是从这一核心思想出发,教材在讲述方式上确立了“五大板块”的内容,即文学本质论、文学发展论、文学作品论、文学创作论、文学欣赏论等。这五大板块,即是文学本质论的核心内容在相关文学理论知识中的落实,它们之间也有清晰的逻辑关联,显示了教材内容体系的自洽性和逻辑性。教材所以能够在当时条件十分有限的情况下,在讲述的科学性方面取得长进,是与教材编写者的编写理念有关的。按照直接领导了这本教材编写的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的指示,教材讲述的,应该是文学艺术中“有规律的知识”,而不是现成的党的文艺政策,不能强行灌输意识形态内容。这个观点决定了教材必须以科学性的面孔出现讲述理论的故事。 第二本是童庆炳先生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教程》被公认为文学理论讲述的“换代”教材。作为“换代”的标志,我以为《教程》的主要意义在于:第一,对文学本质的认识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已经深入到文学的本体之中,回到了文学自主性的轨道。第二,搭建起了崭新的文学理论讲述框架。以“活动论”框架取代“反映论”框架,并且通过艾布拉姆斯关于“世界、作家、作品、读者”“四因素”的结构关系来说明。第三,对旧文学理论教材中的名词术语进行了整体性的置换,旧的文学理论教材使用的主要词汇是:意识形态、上层建筑、经济基础、反映论、社会性、阶级性、党性、人民性、世界观,倾向性等,《文学理论教程》里的名词术语主要是:文学活动、审美意识形态、话语、蕴藉、人文关怀、表层结构、深层结构、节奏、隐喻、象征、文学消费、文学传播、文化市场等。《文学理论教程》可以说完成了一次文学理论名词术语的整体性置换。这意味着文学理论讲述的认识论和政治功利论模式的彻底终结和中国自己的既具有本土特色又兼具开放视野的文学理论讲述实践的形成。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评价,《教程》在文学理论教材编写史上都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从1992年的初版到现在,《文学理论教程》已经有10多个年头了。这10多年,文学理论知识获得飞速发展,文学理论教材的反思也日益深入。回过头来再看《文学理论教程》,我以为科学性作为一个问题还是可以提出来讨论的。文学理论作为人文学科,固然不能完全按照自然科学意义上的无我性、实证性、形式化等标准来要求,但也存在着科学性诉求。因为,文学研究,按照韦勒克的说法,如果称为“科学”不太确切的话,至少是一门“知识”。作为知识,有内在的科学性要求。例如,知识讲述的规范性和逻辑性,名词术语的准确性,以及观点、材料、论证三者之间的有机性,概念与概念之间的关联性等,都是文学理论知识讲述科学性的应有之义。用这个标准看《文学理论教程》,我觉得《教程》一些思路和观点在科学性方面还有待提高。例如,教材把文学活动论、文学反映论、艺术生产论、文学审美意识形态论和艺术交往论看作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五大基石。这是教材的一个独到的发现。但是,让人不好理解的是,这五大“基石”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是并列关系,交叉关系,还是垂直关系?教材没有交代清楚。我们可以问,艺术生产、艺术交往等,难道不是文学活动的应有内容?的确,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里确实包含着文学活动论、文学反映论、艺术生产论、文学审美意识形态论和艺术交往论等内容,但这些内容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里的地位和功能是不一样的。文学活动才是马克思文学理论分析文学问题的一个基本的出发点。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任何一个有意识的生命活动,都包括了目的、对象、方法、手段和结果这五要素,文学活动也不例外。所以,要想真正揭示文学存在的奥秘,就需要分析文学活动的这五个要素。但是教材没有将“活动”这个思路贯彻下来,而是按照艾布拉姆斯的“四要素”说改造了马克思对“活动”的认识。这样,教材在讲述文学理论知识的时候,就向作品和读者倾斜了。而同样属于文学活动的有待揭示的秘密却被忽视了。文学活动的目的是什么,文学活动的对象是什么?文学活动的方法和手段又是什么?教材对这些问题没有揭示或揭示得并不充分。因为没有能够科学全面揭示文学活动的性质,教材对相关问题的阐释,就显得比较零碎、不成系统,暴露出科学性欠缺的弊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