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 I0-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0-2456(2004)05-0020-08 如果在法兰克福学派文化批判的语境中来阅读本雅明,而选择的又是他对大众文化的阐释和思考,那么,你一定会强烈的感觉到,此刻你面对的是一位精英文化的叛逆者。 仅从本雅明的文化背景和学术经历来看,人们很难把他和大众文化联系在一起,更难以解释他怎么会以那么认真、那么投入的态度,去研究和阐述这种在别人看来浅薄得几乎是一目了然的文化现象。本雅明出身于一个犹太商人家庭,甚至成家后在经济上还要依赖父亲,为此他曾和父亲有过尖锐的冲突;这个颇有些戏剧性的家庭矛盾,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富家子弟形象。本雅明博士论文的题目是《德国浪漫主义的批评概念》,为谋求教授资格提交的论文是《德国悲剧的起源》,两个极为专业化的选题都和现实的世俗生活没有直接关系,而且后者的晦涩艰深竟让一些教授们都不知所云,本雅明也因此与法兰克福大学的教职失之交臂。本雅明还研究过语言问题,可是许多人认为,他的语言观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意味,从中既可以看到德国诗化哲学的浪漫主义传统对本雅明的深刻影响,又能发现他和犹太教神秘主义哲学之间的某种关系;从这些方面看,本雅明又像一位书斋型的学者。卡夫卡和普鲁斯特是本雅明关注、喜爱并作过精彩评述的两位作家,前者在表现上的现代性和寓言性,后者对温馨往事的迷恋和追忆,似乎都说明了本雅明在文学趣味上依然保留着知识阶层的嗜好;还有人指出,本雅明所以偏爱普鲁斯特,是因为《追忆似水年华》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是一个与普鲁斯特的经历有些相仿、生活优雅同时又有点儿孤独的童年……(注:三岛宪一:《本雅明:破坏·收集·记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9~31页。本雅明回忆童年时代柏林生活的散文集《驼背小人》,印证了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驼背小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然而就是这个本雅明,就是这个与精英文化传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知识分子,却对大众文化有着异常深刻的理解。甚至可以说,不仅在当年,就是以今天的眼光来看,本雅明对大众文化的认识也有相当的超前性,他不仅超越了同时代众多知识分子坚守的精英主义的审美观念和文化立场,而且还敏锐地发现了大众文化造成的艺术世俗化所蕴含的革命意义,可是许多大众文化的研究者至今对此还茫然不觉,更不用说在某些知识分子那里,恐怕连追问大众文化有何价值的念头都不曾萌生过。 于是,本文对本雅明的讨论便有了两个相互关联的话题:一个是关于大众文化的,本文将分析讨论本雅明的大众文化理论;由于阿多诺等人的影响,在这个问题上有诸多误解需要梳理和澄清。另一个话题是关于本雅明的;本文试图解释,在大众文化研究上,为什么本雅明与同时代的其他知识分子——比如同样关注大众文化的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会有全然不同的理解。讨论前一个话题或许有助于深化我们对大众文化的认识,而在后一个话题中,我想通过讨论研究者的思想方法和心态,说明怎样理解大众文化对知识分子来说也是一种挑战:本雅明与阿多诺等人的分歧告诉我们,知识分子既是大众文化的批判者,同时也面临着大众文化对其本身的批判。也就是说,本文讨论的对象虽然是已成历史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学者和他们对大众文化的论述,然而讨论的语境和目的却是现实的和本土的;回顾本雅明是为中国今天的大众文化批评寻找更为开阔的视野和思路。 一、“问题意识”与大众文化研究 本雅明的大众文化研究所以与众不同,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切入研究对象的“问题意识”。不过要说清楚这个问题,还得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启蒙辩证法》讲起。虽然从时间上看,本雅明讨论大众文化的重要论文《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法文文本1936年就发表了,比《启蒙辩证法》的问世几乎早了八年;而且后者、特别是“文化工业:欺骗群众的启蒙精神”那一章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对本雅明的一种回应,但是对于后世的研究者来说,《启蒙辩证法》却成了理解本雅明必不可少的一种语境,因为人们只有通过将二者并置的互文性阅读,才有可能获得比较的眼光,从“问题意识”的差异中看出本雅明的创造性。 作为随着工业的现代化进程逐渐在都市中发展、兴盛起来的一种文化类型,现代意义上的大众文化(popular culture)确实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说,已经远离了传统的艺术生产方式而成为一种“文化工业”(cultural industry)。不过对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来说,用“文化工业”命名大众文化,其本意似乎并不像人们今天解释并竭力张扬的那样,只是为了揭示和批判大众文化的商品性、复制性和模式化;他们讨论“文化工业”其实是为了阐明一个更有“形而上”意味的问题,那就是清算工具理性及其造成的“同一性”对于现代社会的影响,即强调“文化工业”这个概念在批判极权主义政治及其文化策略上的意义。就像阿多诺后来解释的那样,这个术语是“因其反大众含义而被选用的”[1](p248)。指出这一点是想说明,“文化工业”论实质上是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试图通过“文化工业”来揭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在文化生产和消费上的垄断性与强制性,进而阐明大众文化是统治阶级“自上而下”地强加于社会大众的一种意识形态,是他们利用“启蒙神话”控制社会的一种策略或者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