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育中的善美关系有多种形态。第一种形态是以善代美,它的典型形态是苏格拉底所说的“美德即知识”。苏格拉底认为,愚昧无知的人不可能有道德,道德教育要引导人们“爱知”、追求知识。苏格拉底说:“如果美德是灵魂的一种性质,并且被认为是有益的,那它本身必须是智慧或谨慎,因为灵魂所有的东西,没有一种是本身有益或有害的,他们都是要加上智慧或愚蠢才成为有益或有害的。”(注: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古希腊罗马哲学》,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165页。)如此,美德就是理性智慧所赋予人的一种有益的性质。苏格拉底将勇敢、虔诚、正义、节制等等都称为美德。他认为,当一个人具有了理性道德知识并能将此道德知识付诸实践,达到知行统一,此人的道德就成了美德。道德即美德是西方人的一贯认识,现象学家舍勒说:“善成易举之时,善即美。”(注:《舍勒选集》(上),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714页。)这里的“美德”是“美好”德性的意思,美德实际上就是“好德”,它并不具有审美意义和美学形态。 苏格拉底提出“美德即知识”是为了催醒人的理性精神,他的学生柏拉图发展了其思想,进一步强调理性,进而贬低了艺术的地位,在他的理想国中放逐了诗人。“美德即知识”在道德思维上是有问题的,它夸大了理性,并产生了西方的柏拉图主义。西方二千多年的哲学思想都被海德格尔称之为理性的柏拉图主义。柏拉图主义(特指以夸大理性为特征的后来西方哲学思维)奉思维至上,认识第一,认为只有通过理性的概括、概括、再概括和概念式的思维、思维、再思维才能发现人生的真理。 这种哲学观点也影响了中国人的思维,张世英指出:“半个世纪以来,我们广为宣传的哲学往往以为只要通过思维,达到对一些概念的认识,例如,质与量、原因与结果、普遍与特殊、本质与现象、形式与内容、可能与现实、必然与偶然等等,就算达到了人的精神意识发展的顶峰。其实,对于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而言,如果只停留在概念思维的阶段,那不过是半途而废。”(注:张世英:《哲学导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5页。)受这种哲学的影响,我们的德育也成了寻求普遍性的理性之学。有学者指出了今天教育话语的贫困:“比如,我们把教育学分成几大块,‘教育基本原理’、‘教学论’、‘德育论’、‘教育管理论’,你在‘说话’之先,得确定你属于哪一块,你必须遵循你那一块话语的规则,谈德育就是谈德育,谈德育的‘规律’、‘功能’、‘原则’‘方法’,如果你越出了基本的话语框架和规则,那叫‘不伦不类’。这一套先见的公共话语框架左右了我们的话语,在‘说话’之前这套‘话语’先‘说服’了我们,使我们不知不觉地顺着这套约定俗成的习惯性话语的指引去‘说’教育学的‘话’。”(注:刘铁芳:《教育学话语的现代性转向与生成》,人大复印资料《教育学》,1999年3期。)这反映了今天的德育理性“过剩”,美感缺乏。 固然,德育需要理性精神,理性能使学生认识到为什么必须进行道德教育,我们正在接受的道德教育为什么是必需的,拥有什么样的品质才是有道德的人。但只把道德等同于理性道德知识,会使德育进入了纯粹概念化、理性化的抽象王国。克服这一唯理性倾向,必须确立一个观念:纯粹理性的所谓“美好”道德并不具有审美形态,理性上的“好德”未必就是“美德”。 第二种形态是美用于善。这种善美关系是“应用”关系,美育以外在性和工具性的存在方式“应用”于德育。“美学教育观”的研究者檀传宝指出,20世纪80年代我国教育理论只将美、审美等等作为工具借用过来,美学研究处于工具水平的研究,工具美学的研究者试图从美学武器库中引入提高功效的工具。工具美学将美作为附饰物,美是可以加在或贴在教育上面的东西。檀传宝指出,到了20世纪90年代学者们的认识发生了飞跃,美学观已经从工具水平上升到目的水平的研究和世界观水平的研究。(注:檀传宝:《教育学和美学交叉研究的三种水平》,人大复印资料《教育学》,1995年8期。) 我们为今天美学研究的进步感到欣慰,同时,也感到惊讶!我们在20世纪80年代的认识水平还达不到国人20世纪20—30年代人的认识水平。宗白华提出了艺术人生观,他说:“艺术的人生观就是积极地把我们人生的生活,当作一个高尚优美的艺术品似的创造,使他理想化,美化。”(注:《宗白华选集》,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1页、42—43页。)他提出要将人生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塑造,要使道德实践变成生活美学。梁漱溟提出了未来社会人生的艺术化,他说:“假如整个社会人生艺术化——从人的个体起居劳动以至群体的种种活动,从环境一切设施上主动被动合一地无不艺术化之,那应当是人类文化最理想优美的极致吧!”(注:《梁漱溟学术精华录》,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88年版,第191页。)他将人生艺术化作为人类文化的最高理想。钱穆提出了人生诗化和诗化人生,朱光潜提出了“人生—情趣—艺术”的审美范式。今天,我们的理性精神较之我们的学术前辈有了大发展(理性的论文专著层出不穷),然而,在发展中却有退步,它表现为传统德育的诗性精神、艺术精神的淡忘。 第三种形态是美融于善。这种善美关系是“构成”关系,美育不再是德育的手段、工具,而是德育的有机组成部分。儒家德育创始人孔子所倡导的德育就是美融于善的,其教育思想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注:《论语·泰伯》。)王国维认为孔子的教育是“始于美学,终于美学”的。朱光潜解释说:“诗、礼、乐三项可以说都属于美感教育。诗与乐相关,目的在怡情养性,养成内心的和谐;礼重仪表,目的在使行为仪表就规范,养成生活上的秩序……内具和谐而外具秩序的生活,从伦理观点看,是最善的;从美感观点看,也是最美的。”(注:《朱光潜全集》第4卷,安徽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5页。)孔子是如何理解德育言说的呢?他说:“有德者必有言”(注:《论语·宪问》。),然而这“言”是一种诗意的美的言说, 因为他认为:“不学诗,无以言。”(注:《论语·季氏》。)没有诗意的言说,称不上真正的道德言说。如此道德就不是纯粹理性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