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技术时代的文艺状况不是—个需不需要关注的问题,而是如何关注乃至可能如何关注的问题。迄今为止,理论界对技术时代的生活感还缺乏强有力的正面表述。大部分有哲学意义的表达背景都是陈旧的。人们往往是从工具理性与诗性智慧或技术理性与人文精神/认知理性与情感感性等等的二元分野中去分析、把捉人类的技术性生存。此分折—把捉方式不仅背靠着西学传统的知情意划分,被强化、朗示于18世纪的现代启蒙哲学,且一直贯穿到20世纪的海德格尔、法兰克福学派——不消说,它也贯通为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界打量技术时代的基本视野。 这样的分析把捉方式表明:我们还怀着浓厚的怀乡病。当技术性的生存方式席卷而来,几乎无所不在地变成我们的生活现实的时候,我们无法不退回到西方古典现代性的深处,从西方思想家的深度思想域中去伸延出一种视野、视角来打量周遭遍地生长的技术怪物。不言而喻,我们在如此这般反省现代性危机、批判技术时代人的单相化、指斥科学的霸权化统治和提供所谓“诗性栖居”的拯救之路的时候,没有能说出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能说出的东西都是别人早就说过的,有些话早巳重复了千百次。人文学界一些大声呼吁批判技术的人常常是最不懂技术的人。而对能源危机、人口危机、环境危机等等的有效防治方案并非来自人文学界的批判。由于我们的“思考”来自西方思想的传统视域,注定了人文学界的大部分“批判”、“反思”之类只是一种“挪动”,一种语境的转换和意义的引伸。而且这样的“入思方式”先天注定了是形而上学的空洞演绎,其空洞性的标志是:从思想到情感(理论的“忧心仲仲”和所谓“对现代性危机的忧患”)都系嫁接而来,与批判者在技术时代的现实生活感(比如生活的自由感和高技术产品的美学特质等等)无关。 我们知道,西方承担此思虑、打量技术性生存的具体的学科视野是美学(Aesthetics)。美学视野在18世纪以来的历史展开过程中有许许多多“审美救世”说的变种,康德、席勒、黑格尔、维柯、克罗齐、马克思、叔本华、尼采、海德格尔、法兰克福学派直到阿多诺、德里达、福科,一句话,凡正面、侧面以“审美状态”为终极价值状态和社会理想蓝图来批判、反省、解构现代体系的思想家们都是从审美出发的,他们所背靠的思想地基其实都是审美与非审美的分野及其价值指归,因而他们的哲学骨子里都是美学式的或审美式哲学。在此,我们无法谈论对美学的知识学清理,明白的是,在西学之现代学科群的思想域的划分之中,美学是唯一可以提供终极价值状态的思想领地,即它是唯一可以在人义论、世俗化的背景中通过理性论证而达至的最高价值域。由此可以解释,何以在西方近三百年来的思想历程中,审美之域作为终极价值域会在思想家们的心灵深处“众望所归”。 问题是,面对今天的技术性生存,美学的批判之路是否是一条仍然可以延续的路?对技术时代的生存机制和社会生活景观,美学批判可以提供什么?不能提供什么?它切中的要害是什么?限度又是什么?这些,是我们在操美学以为批判之前首先必须考虑的问题。之所以要在批判之前首先考虑,是因为在我看来,面对技术时代的生存,美学的批判视野已经失灵了。 首先,就生存的智慧而言,技术理性与审美诗性的对立是一出理论上的现代神话。尽管这样的神话奠定了西方现代知识体系的分类学基础,但事实上无论在古希腊时代还是在现代生活中,技术与审美都是互显互彰、互相借重的。艺术被亚里斯多德时代归类于“技艺”(tekhne)已表明了二者的同源性,而在实际的艺术创作中,任何门类艺术的成立及其作品的完成都饱含着不可缺少的技术含量。关键是,在当今世界,最为广大的艺术现实——那些被鲍德里亚们吵吵嚷嚷、谈论不休的所谓“生活的艺术化”:家居、城市设计、广场、环境设计、建筑设计等等,是由技术的力量一手造成的。要说技术之于审美,显然并非所谓“工具理性”驱逐压抑了“诗性”,而是现代技术带来了最为广阔的艺术化现实。由于生活的美化,打破了现实与艺术的界限,审美已渗透于实际生活的各个层面,哲学家才惊呼:审美与非审美的界限消失了,日常生活已丧失了所谓艺术感的界限;在此种情形下,我们已无法再固守所谓审美之功利与非功利的界限,无法再用龟缩于象牙塔之中的所谓文艺学的“自主性视野”去打量现实中的生活及生活中的艺术。此即是说,传统的美学视野是在技术带来了巨大的生活艺术化的后现代生存现实的境况中宣告破产或解体的。 关键是,现代知识体系的学科分类即所谓智慧类型划分的根据。我们知道,美学之为感性学(鲍母嘉通)或维柯的“诗性智慧”论是背靠着古希腊以来的知、情、意的划分的,此划分延伸为美学视野背靠一种形而上学的假设:审美的投入是一种无理性意识背景的投入,因而审美被设定为一种感性、情感在原始状态下的自然发生。这是一种排除了理性因素的类似于本能反应的混沌状态。美学家们将这种状态描述为开启一切的源始之域,描述为身心内外、人我天人的和谐。这种源始之域被审美保留在现实中,因而它也是历史中的人能一代一代返本归根、克服现代性危机和技术统治的唯一的希望之所在。而技术在智慧类型上与诗性的差异分析便是这条拯救之路在思想上的逻辑展开。例如,按海德格尔的表述,技术是算计,诗性则是聆听与领会;技术是向着功利之用的储存与备料,诗性则是守护与开启;技术是座架与遮蔽,诗性则是自由和敞亮;技术是神性的扭转与背离,诗性则是神圣的召唤与出场……但是,人真的是在一片纯粹的自然浮土(大地?天空?)上本能似地获得诗性的吗?人类的生存历史所不断展开的价值向度真的是不假算计中的劳作而由“源始境遇”种子式地开花发芽的吗?或者直接了当地说,人的诗性之获得和审美之域的开启和延展真的能离开技术的“算计”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