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自述 1995年8月22日下午,王蒙在石家庄市接受了省经济台记者的采访,采访涉及王蒙的写作是否由小说转向杂文随笔,以及对人文精神的看法等问题。 问:近些年您的杂文随笔的影响很大,您的精力是不是由小说转向了杂文随笔? 蒙:不是。最近五、六年我已发表三部长篇小说。由于大家都很忙,所以能塌下心来读长篇的人比较少。其实我百分之九十的精力仍然是写小说,主要写长篇。您所说的那些杂文一类,大多是在两部长篇之间为了休息,为了调剂而写的。 问:看来这是大家对您的一种误解。您的经历比较特殊,再加上您的智慧和才华,使您总是处在大家关注的焦点上。在去年的《读书》上看到了您写的《不成样子的怀念》,文中涉及到现代派的问题,您是不是认为中国艺术家的活动范围还不大? 蒙:不是。那篇文章提到了毕加索,他的创作方法应该说主要不是现实主义的。我想知道乔木同志对他的看法,想了解领导对毕加索这样的非现实主义、超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态度,看看这样的创作方法在中国存活的可能性有多大。 问:这个问题您今天有答案了吗? 蒙:我觉得我们的艺术空间处在不断开拓的过程中,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为广阔。 问:今年的《东方》(1995-3)杂志上发表了两篇文章,对您的思想和观点作了一些分析,有肯定也有批评和反驳,对此您怎么看? 蒙: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有一点遗憾,刚才我说过我百分之九十的精力是写小说,但未必有人像读我二、三千字的文章那样去读我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问:您是否在暗示文艺界的人塌不下心来? 蒙:那倒也不能这么说,这不是文艺界的问题,而是整个读者的问题。大家都很忙碌是一个重要原因,另外,对长篇来说,有时一时是看不出什么来的。而一篇千八百字的文章在报上一发表,看的人非常多。像上海的《新民晚报》发行量一百六、七十万,发在上面的文章很容易被大家知道。而一个长篇在情况不错的时候能印到一万多册,这无论如何不能和报纸的发行量相比。报纸的读者面大,反映也快,但它过去得也快;而一部书就比较有分量。报纸上的一些话题一年之后往往就没人知道了,忘掉了;而一部书出版后十年可能还会有人议论。 问:看来我也是受报刊的影响误以为您的精力由小说转向了杂文随笔,其实您的主要精力仍然是写小说。上海发起了人文精神的讨论,您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产生了一些争议。我读您的杂文随笔,感到您的文章也是在呼吁一种新的人文精神,是这样的吗? 蒙:问题是现在我对人文精神的定义不太清楚。现在至少有四、五种对人文精神的解释:有人强调的是“人”(我是这种看法),有人强调的是“文”,有人强调的是“人文科学”,有人强调的是“文人”,有人强调的是“精神”。实际上是各说各的,没有说到一块儿。一个年轻朋友给我来信,说人文精神就是要爱自己的母亲呀,岂可以调侃怀疑?其实,看懂我文章的人可以明白,我调侃的与其说是人文精神,不如说是那种排斥人文精神的遭遇。这是汉字的特点所造成的,因为汉字的信息量特别大,同时又很模糊。一听人文精神都觉得好得不得了,但它到底是什么却不知道。周介人同志在《文汇报》上写了一篇文章(人文精神最早是他在《上海文学》上提出来的),说上海的老作家徐中玉问他到底什么是人文精神?并说怎么越讨论人文精神我越糊涂了?所以周介人表示不得不和这个话题告别了——最初提这个问题的人现在给吓回去了。这也很有意思。 中国人很喜欢寻找一个终极的概念,比如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你越研究这个道就觉得越深。比如说“仁”,“求仁得仁”,“仁者爱人”,儒家的一个“仁”字似乎把它的主要思想都概括进去了。又如“气”、“太极”,这玩艺儿你觉得太伟大了!因为你抓不着它,越抓不着就越觉得伟大,凡能抓着的东西都是有限的。又太又极,就把事物推向了顶端。这既是中国式思维的长处,也是它的短处。一方面它很灵动,很直观,很有弹性,深不见底,大可遮天;另一方面就是缺乏科学性,大而无当,模模糊糊。人文精神也是这样,从字面上看你是不能反对的,因为“人”、“文”、“人文”、“文人”、“精神”你怎么看都是很好的一些词汇,体现着人类社会的文明与道德,它是先验正确的。它既是很美好,很终端的一个概念,又是很模糊的一个概念。一位很好的评论家,他是特别主张人文精神的,他说人文精神到底是什么?我也没有那个豪兴能提出几条来,我只知道我是在寻找,寻找的方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这很像诗了,一个朦胧诗人可以这样说——我在寻找/但我不知道在找什么/我在寻找/但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我在寻找/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去找。这几句话完全可以当做诗来发表,但要是当做论文的话就令人不大满足,因为它表达的是一种直觉的内心的诉求渴望,不是论证。有人指出这种说法使“人文精神”带上了神学的意义,与科学精神相矛盾,因为科学精神要求概念的内涵和外延要有明确的界定。现在显然对人文精神的讨论是各人在说各人的,争论了半天有时你觉得很奇怪,你是按你的理解说,他是按他的理解说,说的不是一回事。这是不是说人文精神这个词就不好?那倒不是,它是针对市场经济引发的物质压迫与物欲泛滥的有的放矢。只是这个矢还需要磨砺和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