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形态、禁忌与记忆的消费 在精英知识分子的心理体验中,八十年代的终结,颇类似于一场被陡然击溃的“伟大的进军”;而九十年代的到来,更象是在拔地而生、斩而不尽的文化市场面前所再次遭遇的全面溃败。于是,一种新的“断裂”说、一种新的关于终结/开端、关于中国大陆的现代/后现代的描述,清晰地划定了彼此分立的八十和九十年代。仿佛确乎是1989年“中国现代艺术展”,以枪击事件完成的行为艺术作品《对话》,将“整个八十年代艺术送上断头台”,或者说是昭示现代主义的终结与“现代性伟大寻求的终结”①。那么,作为另一个八十年代先锋艺术的代表、《析世鉴》(《天书》,1987年)、《鬼打墙》(1991年)的作者徐冰,1994年归国的作品《是强奸罪还是通奸罪?》,则以装置-行为艺术呈现了另一个文化现场与文化现实:展厅中遍地抛置着众多的中、英文的书刊报纸,似乎是一个高密度的文化、文字空间,而两只剔去了毛的猪,则在这场地旁若无人地践踏、追逐、交配。在发情的公猪身上书写着毫无意义的英文字母,被逐的、“屈居下方”的母猪身上则密布“天书”。这是否是《天书》或《鬼打墙》的伸延?是否是《对话》与枪击事件的复沓?其中“文化不可交流”、表达与失语的“极度焦虑”、文化的荒诞与反文化、意义的颠覆,究竟意味着八十年代现代主义“亡灵”的东归,抑或是后现代文化的书写?精英文化溃败者的“狂吼”,抑或是非官方的中国大陆公共空间的出现?对民族文化的亵渎,抑或是对后殖民文化的反抗?这一颠覆、亵渎意义的空间,同时成了为多重阐释、意义所穿透的空间。 勿庸置疑,历史的断裂并非线性过程的终断,并非空间的清晰划定,而是在历史的断裂处裸露出的一个共时的剖面。然而,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结构、政治、经济、文化的多重变迁,尚不足以将八十年代的文化空间挤压为一个扁平的沉积带,并将其全部覆盖。事实上,八、九十年代的文化更叠,呈现为远为繁复的错综格局。从某种意义上说,八十年代后期,中国大陆社会同心圆结构的多重裂变,已然孕含着九十年代的政治文化、消费文化,浮现市民社会与公共空间的权力裂隙;孕含着金钱作为更有力的权杖、动力和润滑剂的“即位新神”;孕含着文化边缘的人的空间“位移”与流浪的开始,以及都市边缘准“社区”的形成。只是由于浸透了狂喜的忧患、关于“世纪之战”的主流话语及指认的错误与命名的误区,这一切始终处于文化匿名之中。作为这一特定的误区,八十年代,徐冰的作品被指认为某种非意识形态、或超越意识形态的文化空间的出现,但人们所忽略(有意忽略?)的,是它始终与鲜明的意识形态行为相联系。其中最为重要的忽略,正如刘裘蒂君所指出的,“《天书》和《鬼打墙》作为文化批评的颠覆性,实际上延续了文化大革命的巨大与崇高的美学,延续了毛泽东对中国文化的反动与利用……。而徐冰的艺术是对中国固有文化的批判,还是对文化大革命的批判?徐冰对文化/反文化的观点与现代中国史上的‘文化观’有何牵连?”②事实上,《天书》正是作为一种恰当的“包装”,成为八十年代末最重要的政治文化作品:戴晴的《梁漱溟 王实味 储安平》的封面。而另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当徐冰作品遭到主流批评家的讨伐之时,在北京重要的旅游景点,出现大量印有天书片断T恤衫,并饰有淡黄色的中国传统信笺衬底,不同于1991年夏季,一度牵动北京的“文化衫事件”③,印有“天书”的T恤,除了为少数青年学生辩识并穿着外,主要成了外国游客们的选购对象。对于后者说来,这只是一种小小不言的趣味消费,“天书”之原旨尽失。在“目不识丁”的外国游客眼中,中国的象形文字无一不是“天书”,古怪有趣、莫名其妙。确乎,徐冰1994年作品并非《天书》、《鬼打墙》的复沓;其中展现的不仅仅是文化的颠覆或象形文字的虚妄。如果说,《天书》的原名《析世鉴》显露出某种八十年代“伟大叙事”的痕迹,更象是一种关于人类文明寓言的建构,一种现实命题的转喻方式;那么,《是强奸罪还是通奸罪?》则在一种未必自觉的意义上,成为一种第三世界的文化寓言④。作品无疑以极为直观的方式,呈现了西方与东方、权力与欲望、种族与性别。不期然之间,徐冰“现象”提供了一个现实的节点:政治与文化,边缘的抗衡与对主流的回归,文化大革命和毛泽东“情结”,文化包装与消费,权力、文化诉求与东方奇观。 在整个八十年代,文化大革命始终是一个无所不在的潜本文,始终是一个所指不断增殖的能指,同时是一个政治及表达的禁忌,一个意识形态的雷区,一个历史的写作、集体记忆与个人记忆不断地曝光、遮蔽并阻断的区间。一个重要的事实是,在八十年代的政治、文化现实中,“文化大革命”更象是一个多重意义上的隐喻与转喻。“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以“封建法西斯专政”、“十年浩劫”作为文革的唯一代称、或曰隐喻,确乎是新时期的真切起点,而“伤痕文学”则成为新时期文化的开端。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关于文革的话语,构成了八十年代最为深刻的政治文化悖论之一。对文革的权威结论,同时成为一种关于终结与开端的权威话语,一种不容置疑“历史断代法”;同时,它却成了一个编年史、历史叙事的权力话语的连续性与整体性的困境;因为它划定了一个异质的、禁忌性的时段,一个总体性的图景因之而不复完满。相关的事实是,尽管“伤痕文学”迅速由一种异己的声音成为文化的主流,但其必然的延伸——政治反思文学却即刻触礁。对文革的反思势必成为一种历史的追问和现实的质询。因此,文化大革命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话语禁忌,更象是一个转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成了中国革命史、中国当代史、历史巨人毛泽东、新时期现实困境作为话语禁忌的指称。而从另一个角度上看,整个八十年代文化正是某种转喻型的文化;一如历史文化反思继政治反思、并代政治反思而起;对现代化的讨论迅速成了对传统文化的清算与批判。徐冰之应运而生,正是由于对一种转喻形态的创造。从某种意义上,这正是一种“让历史告诉未来”的文化“修辞”方式。但八十年代后期,西化的宏观政治学——市场经济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理论的提出,精英知识分子所完成的对这一理论与实践合法性的阐释与论证,事实上以历史的诡计、或历史必然的方式,将文化市场、文化消费、文化工业的机制引入了中国的政治文化现实之中。 于是,在八、九十年代之交,在主流意识形态制空权的消弱与强化之间,在文化的“语词奔溢”与失语之间,在权力中心的无限扩张中的“内爆”,在边缘朝向“中心”的顽强进军与不断放逐之间,类似禁忌必然作为一个实际上空前脆弱而诱人的环节,被率先突破。因此,中国革命史、中国当代史与文化大革命的叙事作为一种权力话语的生产与复制,作为历史写作、作为禁忌与记忆;“文化毛泽东”作为一种新的、来自于“中心”与“边缘”地带的意识形态实践;由潜在到公开地,与文化市场、消费社会的浮现,形成了错综的抗衡、对位与合谋关系:一种鲜明的主流的、或抗衡的意识形态实践,同时是对意识形态的有效的颠覆与消弥,一种主流与边缘的共振中的裂解。八、九十年代之交,文化大革命和“文化毛泽东”,作为不同的表象系统,成了一种最为广泛而深刻的流行,成为一种具有特殊快感的消费对象。事实上,其作为一种多元决定、别具意味的对意识形态、禁忌与记忆的消费,正是中国大陆文化市场和“准文化工业”第一次成功地、大规模的、对文化时尚与流行的制造;同时,它又反身有力地推进了借助(挂靠)国家文化机器、体制而初露端倪的庞杂的“独立”文化“系统”和蓬勃兴起的文化市场,其中包括大量名目繁多的“文化公司”、音像公司、广告公司、形形色色的书商、星罗密布的个体书摊、大量的报纸“周末版”和众多的新创刊的学术杂志或“休闲型”杂志、国家电视台的栏目承包(“栏目制片人制”)、“独立影人”、以作家、艺术家名义命名的、批量生产文化消费品的“创作室”、“工作室”,“自由撰稿人”因此萌生并壮大。而这一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彼此重叠而又相对独立的“系统”和市场,则在不断拓宽着权力结构的裂隙,提供着某种亵促尴尬而充满生机的“共用空间”,或曰“类公共空间”。其间跨国资本对中国大陆文化市场的介入,则因其强有力的操作原则和金钱背景强化了这一对意识形态、记忆与禁忌——中国特殊文化资源的消费;同时更为深刻地裸露出九十年代中国在前工业现实与后现代文化、国家民族主义之轭与后殖民文化挤压、意识形态控制与消费文化的张扬间的困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