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们的抽屉是空的吗? 有一位朋友告诉我,她想写一篇文章,题目是《我们的抽屉是空的》。她大概是想说,真正的优秀作家的写作是听从良知召唤的,即使环境不允许他发表作品,他也会写出真正不朽的艺术作品,放在自己的抽屉里,静静等待命运再次对他发出召唤。——但是我们的文学史上却没有这样的作家。不知道我有没有理解错那位朋友的想法,她把那种写出来准备放在抽屉里的文学作品称作为“抽屉文学”,我则称它们为“潜在写作”。两者意思有点相似,就是指那些写出来后没有及时发表的作品,如果从作家创作的角度来定义,也就是指作家不是为了公开发表而进行的写作活动。但这两个定义还都有补充的必要:就作品而言,潜在写作虽然当时没有发表,但在若干年以后是已经发表了的,如果是始终没有发表的东西,那就无法进入文学史的研究视野;就作家而言,是以创作的时候明知无法发表仍然写作的为限,如有些作品本来是为了发表而创作,只是因为客观环境的变故而没有发表的(如“文革”的爆发迫使许多进行中的写作不得不中断),这也不属于潜在写作的范围。 其实,当代文学史上并不缺乏潜在写作。这类写作含有多种意思,第一种是属于非虚构性的文类,如书信、日记、读书眉批与札记、思想随笔等私人性的文字档案。作者写作的最初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公开发表,其“潜在”意义只是在于这些作品虽然不是创作,却具有某种潜性的文学因素,在一些特殊环境下这样一些文字档案被当作文学作品公开发表出来,不仅成为某种时代风气的见证,而且也包含了作者个人气质里的文学才能被认可和被欣赏,比如近年被整理出版的《从文家书》,除了书信等抒情文字外,还包括沈从文先生精神崩溃期间涂写的“呓语”,真实地反映了作家个人彼时彼地的精神状态,也真实地反映了大变化中极为复杂的时代精神现象。当然也有些文类只有历史的认识意义,却没有文学的价值,这就不属于文学研究的范围。第二种是属于自觉的文学创作。或抒情言志,或虚构叙事,但由于某种原因作家在当时不可能发表这类创作,也就是我的朋友所说的放在抽屉里的,在若干年以后才能公开发表,对这类作品,过去文学史作者也曾注意到,但一般情况下是将这类作品放在它们公开发表的时代背景下讨论,这对于写作者本人是无关紧要的,可是一旦置于文学史背景,意义就不一样了。现在提出“潜在创作”现象就是把这些作品还原到它们的创作年代来考察,尽管没有公开发表因而也没有产生客观影响,但它们同样反映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严肃思考,是那个时代精神现象的一个不可忽视的有机组成。重视这种已经存在的文学现象,才能真正展示时代精神的丰富性和多元性。文学史著作研究潜在写作现象,也同样以还原某些特殊时代的文学的丰富性与多元性为目的。另外,潜在写作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还有多种类型可作进一步的讨论,比如对某种通过非正式发表渠道来传播的创作,如某些知识分子在五六十年代写的旧体诗词,当时虽然没有发表,可是在朋友熟人中间互相流传,直到诗人身后才公开出版,那算不算潜在创作?还有,有些作品不是发表在正式出版物上,但在当时已经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直到若干年以后才陆续被正式出版物所刊登或转载,这样的创作算潜在写作还是公开写作?这些现象比较复杂,需要有时间来作进一步的讨论和界定。 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完全是出于编写当代文学史的需要。近十年我一直思考着5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史的编写问题,也相应做过一些理论上的探索。潜在写作的问题正是其中之一。50年代以来,不断的政治运动和其他各种原因,使许多作家失去了公开发表作品的可能性,但他们并没有放弃写作的努力,在各种艰难的生活条件下依然用笔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渴望,写下了许多弥足珍贵的文字,并开拓出一个丰富的潜在写作的空间。“文革”结束以后,这些作品大多数都已经公开发表,但是由于这些作品属于过去时代的文本,放到时过境迁的新的环境下很难显现出它们原有的魅力,新时代有新的情绪与感情需要表达,所以这些作品很快被更具有时代敏感性的话题所掩盖。但是,如果还原到这些作品酝酿和形成的年代的背景下来阅读和理解它们,并将之与同时期公开发表的文学作品相比较,它们所具有的热辣辣的艺术感染力就马上突现出来。过去编写的文学史著作,均以当时占主流地位的文学作品作为其时代的代表作,而一般被忽视和被否定的作品很难写进文学史,更不要说没有公开发表的“潜在写作”。从表面上看这样研究文学史的方法没有什么大错,因为在一个精神生活激进浮躁的时代里,其代表性作品也多少带有该时代的气息。但是如果我们深入一步把潜在写作的现象考虑进去,情况就不一样。在那个时代里仍然有作家在严肃地思考和写作。不过作家身处不同的社会处境,思考的方式和表达的方式都不一样。那些被时代的喧嚣之声所淹没的声音,恰恰具有可贵的个人性和独立性。以70年代“文革”后期的主要文学现象为例,除当时公开发表的作品以外,郭小川在干校里创作的《团泊洼的秋天》等政治诗,属潜在写作;牛汉、曾卓、绿原等托物咏志诗,属潜在写作;民间大量流传的知识青年创作的诗歌和小说创作潮,属潜在写作,等等。 二、我们的抽屉里有些什么? 要了解我们的抽屉里有些什么?目前还难以列出详细的书目。潜在写作的一片尚待开发的研究领域,许多遮掩在传统文学史观念与话语之下的作家作品正在逐步被重视,许多发表了的作品的意义正在被重新认识,研究潜在写作的过程也正是开发这一项课题的过程,因此许多方面还需要做进一步的探索。我写作《试论〈无名书〉》时,起先对这部二百多万言大书的文学史定位感到为难;《无名书》共六卷,前三卷完成于40年代末,后三卷完成于50年代,这样跨时代的长篇小说又与那个时代的风尚毫无关系,如何判断这部小说的文学史价值?大陆学界原先对此讳莫如深,一些海外传媒又心怀叵测,不恰当地夸张其中的政治意味。但从文本研究的角度出发,这部小说的后三卷只是按照前三卷的思路完成了既定的创作计划,作家身临其境的大陆生活经验基本没有掺杂到小说创作中去,更没有因此改变原来的小说结构。我将它列入潜在写作来考察,很多创作现象都由此迎刃而解了。像无名氏那样在50年代不能公开发表作品但仍然写作不止的作家数量很少,但决不是没有。更多的则有沈从文那样的作家,他们在工作岗位改变后不再发表文学创作,但仍然在业余时间通过书信、诗词、札记、随笔等形式继续写作了大量的文学性作品。 还有像老诗人陈寅恪先生也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陈先生在1949年以后不仅创作了大量诗词、他所从事的《柳如是别传》等巨著的写作,在当时也是无望公开出版,陈先生因为旧论文集再版久久不能实现,已经作了“盖棺有期,出版无日”的心理准备,新作的问世自然更难有所希图,因此这些诗词与著作大致都可以归为潜在写作一类。40年代末中国政治体制的大变革也造成文化发展上的革命性裂变,使一批习惯于传统文化模式写作的知识分子退出文坛,但他们以后不再为发表而进行的写作,构成了当代文学史上第一批潜在写作者。